249、莫逆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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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东寓所, 卫尉所的卫士们分成两队,一队在房里翻箱倒柜,另一队在外头将太监们集中到一起问话。

为了不耽误伺候皇帝,御前当差的先问,长福长寿等人问完话就被放去甘露殿当差了。长安却被留了下来,理由是事发当日她与刘光初接触甚为频繁。

郭晴林倒是没人不让他走,但他自己没走, 身为长乐宫的首领太监, 他也不能走。

长安被仔细盘问过后就凑到门边去看卫士们搜查房间。

“安公公, 请你退后。”守在门外的卫士伸手拦住她道。

长安道:“杂家不能退后, 万一你们搜着搜着,发现搜不出什么东西来不好交差,自己拿出点东西来交差怎么办?闫大人,你说是吧?”

一旁的闫旭川闻言看了长安一眼,对那两名卫士道:“让安公公进去监督。”

“是!”侍卫们收回手站好。

“多谢闫大人。”长安昂首进入房内。

闫旭川侧过脸瞥了眼一旁的郭晴林,郭晴林手搭拂尘,一贯的气定神闲。

钟慕白一回到太尉府便直奔钟羡的秋暝居, 是时钟羡正在看书, 见钟慕白忽然过来,站起行礼。

“你认得张仁远么?”钟慕白开门见山。

钟羡凝眉细思一番,摇头道:“孩儿对这个名字并无印象,不知父亲因何问起?”

“那被禁考的学子,你也未曾为他们中的什么人写过什么证明?”钟慕白再问。

钟羡益发迷惑了,道:“不曾。”

钟慕白心中暗思:蔡和在朝上指证钟羡, 定不会是无中生有,这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了。

这时管家钟硕忽然来报,说是京兆府差人来请钟羡过府作证。

钟羡看钟慕白,钟慕白将朝上所闻关于张仁远之事与他简单说了一遍。

钟羡道:“原来如此,多谢父亲告知。”说着将书桌上收拾一番便准备更衣出门。

钟慕白还在房里不走。

“父亲还有事?”钟羡问。

钟慕白其实是不放心放他独自去面对赵枢之流的老狐狸,他立身太正,容易上套。但转念想想,他也不能保他一辈子,他终究需要有独挡一面的本事,眼下多历练历练,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

“无事。你自己去把事情说清楚即可,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插手。”钟慕白道。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钟羡恭敬而疏离。

钟慕白见状,知道他心中还在为闹事学子被禁止科举一事耿耿于怀,遂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钟羡换了身衣服便带着常随竹喧来到京兆府。

因张仁远之事涉及到安国公府、太尉府和京兆府府尹蔡和三方,赵枢认为不宜升堂审理此事,于是就在京兆府的二堂内召集了相关人员进行审理和笔录。

钟羡到时,二堂内已有十数人。钟羡向赵枢蔡和行过礼,赵枢将事情简略地对他说了一遍,问他:“钟羡,你可认得这个张仁远?”

钟羡道:“回大人,在下不认得此人。”

“那他最近是否就他被禁止科举一事去找过你?”

“未曾。”

钟羡话音方落,旁边一位本来一直在默默拭泪的中年妇人便叫了起来:“你说谎!他前天明明去找过你,为了给你递那两封信,你身边传话的小厮还收了他一大锭银子。第二天,你那小厮带着你的信上门来找我家仁远,我都看见了!”

“孟氏,不得在堂上喧哗!”蔡和蹙眉斥道。

孟氏的丈夫张培勤忙扯了扯孟氏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多话。

“钟羡,孟氏所言是否确有其事?”赵枢问。

钟羡道:“前日在下一整天都在家中读书,未曾有什么人来找过在下。至于说小厮传信,在下身边负责传话的小厮只有一个,如今人在就在堂外,大人若不信,可将他唤进来当堂对质。”

赵枢命人去将竹喧叫进来,孟氏和蔡和一看,不是当日那小厮。

蔡和心中明白此事乃是有人设计,倒还容易接受。那孟氏却是受不了了,想到要不是这钟家,自己儿子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当即情绪失控地吵了起来,骂道:“姓钟的,他活着你们不让他参加科举,他死了你们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你还算人吗?你良心被狗吃了!你就不怕他冤魂不散半夜来索你的命……”

赵枢挥了挥手,门口的衙役立刻进来将孟氏拖了出去。

听说张仁远已经死了,钟羡心存疑虑,但想起钟慕白那句“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插手”,他到底忍住了没问。

“既然你否认见过张仁远,那你看看这封信是否是你所写?”赵枢命人将那封证明张仁远当日是去钟府做客而非闹事的信件递给钟羡。

钟羡接过一看,眉头微微一皱。这信上的字笔迹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细微处稍有不同,但内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除了那份《论漕运之现状与弊端》外,他并没有什么文字流传在外头,但竟然有人能将他的笔迹模仿到如此地步,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到惊奇。

“大人,这信上字迹虽与在下的字迹十分相像,但确实不是出自在下之手,望大人明察。”钟羡将信递还赵枢道。

“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这信上字迹与你的字迹十分相像,那这封信不是出自你手,却又是出自谁手?”赵枢问。

钟羡道:“在下不知。”

“也就是说,你无法证明这封信不是出自你手。”赵枢下结论。

钟羡怔了一怔,抬起头来直视赵枢,不卑不亢道:“大人,一个人写字的笔迹是最易被模仿的,一支笔,一张纸,几分功底,几分耐心,只要具备这些,就没有仿不出来的字。您是文臣,这一点,您应该清楚。在下的确无法证明这封信不是出自在下之手,但眼下,还不是应该由在下来证明的时候。苦主告状须有诉状,何事,何由,何求,这些在诉状中都是必须细述分明,被告之人才能一一作出答辩。如今大人不问因果不计前由,上来便让在下自证清白,是否有本末倒置之嫌?”

“大胆钟羡,竟敢对丞相大人无礼!”蔡和身旁一名师爷模样的人喝道。

“若是实话实说也成了无礼,那在下这十数年都是无礼过来的。积习难改,还请丞相大人海涵。”钟羡拱手道。

那师爷张口结舌,赵枢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有其父必有其子,钟慕白不是好东西,他这儿子不好相与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在张培勤家搜查的衙役回来了,说是在张仁远的房间里搜出两封信来,赵枢接过来一看,一封是张仁远的悔过书,而另一封,是一个名叫张元翊的人为张仁远写给钟羡的求情信。

“这个张元翊是何人?”赵枢问张培勤。

张培勤道:“回大人,张元翊是安国公府我大堂兄的嫡四子。”

赵枢当即派人去安国公府叫这个张元翊过来。

“李茂年可曾找到?”蔡和问衙役班头。

班头回道:“大人,小的们去张家人说的那条街上打听过了,压根就没有李茂年这个人。”

一旁的张培勤目瞪口呆,道:“仁远明明说这个李茂年是在荣和街上开粮油铺子的,怎会没有这个人?”

班头对他道:“不信你亲自去问,荣和街从南到北一共就三家粮油铺子,掌柜有姓王的有姓周的有姓苏的,独独就是没有姓李的。”

张培勤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对蔡和道:“大人,既然这个人连身份都是捏造的,那我儿昨夜与他出去喝酒落水而亡,会否也不是旁人传言的那般是我儿酒醉后不慎落水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枢心里已经渐渐回过味来了,从这个李茂年与张仁远结交开始,这整件事情恐怕就是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最终套的是谁呢?答案毋庸置疑,蔡和。

张仁远死了,李茂年查无此人,就如钟羡所言,那封证明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到底是谁写的,根本已经无从查起。如今唯一需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唯有将张仁远的名字从禁止科举人员的名单中剔除出去的京兆府尹蔡和一人而已。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更是好找的很,若那份求情信真的是安国公府的嫡系子孙所写,蔡和帮助张仁远,就等于卖人情给安国公府,一个官员想与世家结交,实在是太司空见惯的事了。

蔡和在这件事中对他隐瞒了关键的部分,那就是,他为何如此轻易地相信了张仁远的话和那封信的真实性?难道,他真的想要双重靠山不成?

这件事可以容后再问,但眼下却有一件事需得分秒必争地去做了。

赵枢来到堂外招来随行的心腹下属对他耳语几句,下属领命,出了京兆府就向丞相府狂奔而去。

长乐宫东寓所,卫尉所的卫士们已经搜查过蹴鞠队占用的两间厢房,一无所获。

审问中蹴鞠队的人也未出什么纰漏,长安看了眼始终面色如常的袁冬,心中稍觉安定的同时,又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闫旭川是太后的人,太后与赵枢沆瀣一气,如今赵枢提议让卫尉所的人来搜查东寓所,绝不可能让他们无功而返。若不是为了给蹴鞠队栽赃,那他们的目标又在哪儿呢?莫非是她?

可是近来她都异常谨慎,原先藏在屋里的不能见人的东西都悄悄埋到外头去了,每天出门时她都会在门框上面放一小片树叶,门槛里头的地砖上吹一层薄灰在上头,每天进屋时检查这两样以便判断有没有人趁她不在进过她的房间。窗户上的插销也是每天检查有没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其精细程度,简直可以媲美专业特工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栽赃给她,除非这些人真的当场从自己怀里摸出一瓶毒-药来放在她屋里才有可能成功。

怀着这样的自信,长安泰然自若地看着那些人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然而泰然不到片刻,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卫士从她床底下那块松动的地砖下面刨出来几只小瓷瓶。

看着那几只绝不应该出现在她房里的小瓷瓶,她呆了一呆,猛然回头看向站在门外的郭晴林。

郭晴林冲她微微一笑,三分慈爱三分怜悯。

与此同时,长信宫西寓所寇蓉厢房前的架子上忽飞来一只信鸽,负责看守这个架子的宫女捉住信鸽解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急匆匆地往万寿殿跑去。

寇蓉得了纸条展开一看,回到殿中对慕容瑛附耳道:“太后,丞相那边刚传来消息,说有重大变故,让卫尉所的人收手。”

“重大变故?”慕容瑛蹙眉。此时收手,那怀之焱对刘光初下毒的嫌疑可就彻底洗不清了。能让赵枢做出如此决定的,定非等闲之事。想到这一点,慕容瑛虽心中存疑,却也不敢轻忽,当即让寇蓉派人去长乐宫。

长乐宫东寓所,太医钟离章已经被叫了过来,正在检验从长安房里搜出来的那些瓷瓶里的药物成分。

长安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自己此番又栽了,不是栽在别处,而是栽在太过自信上。身为穿越者,她纵然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面对这些在封建愚昧中长大的人时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般的优越感,感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的学识与眼界完爆这些人毫无问题。

然而现实却是,她从小说和影视剧里学到的那点微末伎俩,对于这些因为生存艰难所以整天浸淫在阴谋诡计中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给她致命一击根本都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心知在宫里生存不易,但她到底还是不够重视吧,如若不然,她为什么没有着重提防郭晴林呢?就因为他现在是她师父?

她栽得不冤,但此番,又该如何自救呢?对了,那个黑斗篷……她虽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何妨给他编造一个身份呢?反正能让郭晴林如此紧张的人,定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一口咬定他是罗泰,太后应该会感兴趣吧。将他供出来,将功补过可否?

大约是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她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郭晴林甚是敏锐地向她看了过来。

长安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随即冲他粲然一笑,心道:虽然你不是什么君子,但既然你想玩,我也愿意舍命陪你!

钟离章仔仔细细地拿针和各种药剂验了半晌,终于得出了结论,就在他想要开口宣布这瓷瓶中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时,太后宫里的一名太监急急而来,对他耳语几句。

钟离章表情未变,在太监耳语完离开后,他站起身道:“这几只瓷瓶里装的,都是普通的香露而已。”

闫旭川等人见太后宫里的太监一来一返,原先设定好的答案就变了,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遂丢开这几只瓷瓶,自去搜查别的房间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却没有人会因此露出质疑抑或惊讶的神情,这就是宫里的人应当具备的反应速度和心理素质。

有了这一茬,再往后闫旭川他们自然是搜不出什么来了。卫尉所的人离开后,长安与郭晴林结伴向甘露殿走去。

“徒儿今日虚惊一场,晚上可要好生备些酒菜压压惊方好。”郭晴林边走边道。

“是呀,师父请客么?”长安笑眯眯地问。

“好,徒儿爱吃什么?”郭晴林心情甚好道。

“心肝脾肺肾,只要是师父的,徒儿都爱吃。”长安道。

郭晴林停下来看她,问:“到底是要吃师父的,还是要吃师父备的?”

长安笑得欢快,道:“师父,徒儿跟您开玩笑呢。您这般身体力行地悉心教导徒儿,徒儿怎么能让您请客呢?还是改日有机会,徒儿请师父吧。”

郭晴林拿拂尘敲她,笑斥:“有贼心没贼胆!”

长安讪讪一笑,心中却道:死变态,走着瞧吧!

郭晴林去甘露殿向慕容泓汇报了闫旭川他们在东寓所的搜查情况,便到司宫台去了。

慕容泓遣退内殿中人,独留了长安下来。

“怎么了?”看着一旁低头看脚尖的长安,他有些好笑地问。

长安闷声闷气道:“奴才没用了。”

“嗯?”

“陛下说过的,什么都要陛下您去做了,要奴才有什么用?如今奴才自己栽了跟头却要陛下来救,奴才没用。”长安道。

慕容泓放下手中的书,在椅子上微微侧过身来正对着长安,道:“你如何知道是朕救你了?”

长安道:“丞相太后他们既然布下此局,要以奴才的性命去换太常卿清白,总不可能因为良心发现才半途而废的吧。定是陛下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使奴才此番能够化险为夷。”

看她那憋憋屈屈的样儿,慕容泓虚拳掩唇忍住笑意,正了正脸色道:“你抬起头来。”

长安抬头看着他。

“你记住,于朕而言,过程怎样都不重要,朕在乎的只有结果。刘光初中毒一案的结果是什么?太常卿怀之焱栽了。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一局我们赢了,为何要为过程中的小小挫折自责难过?”慕容泓眸光明艳地看着她,薄红的唇角轻弯。

长安看着只差没将高兴二字刻在额头上的慕容泓,心中明白栽了一个太常卿本不值得他这般开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吧。既然这样,她又怎能不识抬举呢?

念至此,她也唇角一弯,笑了起来。

安静得近乎祥和的宫殿里,两人于无言中这般相顾而笑,颇有种莫逆于心含情脉脉的感觉。

长安有些不自在起来,遂凑到慕容泓身边,一脸崇拜地问:“陛下,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能不能告诉奴才,奴才都快好奇死了。”

慕容泓见她相问,也不卖关子,遂将利用张仁远给蔡和下套一事告诉了她,最后道:“朕今天同意让卫尉所的人搜查长乐宫东寓所,蔡和就在今天出事。张仁远之事虽不至于让蔡和付出多大的代价,但若是朕小题大作将蔡和下了狱,会审出些什么来可就不是丞相能控制得了的了。丞相很了解朕,明白这两件事撞在一起,蔡和与怀之焱之间,他只能选择保一个。他会选择保谁,朕同样也一清二楚。”

得知慕容泓的这一计,长安明白,慕容泓心思之深,确实非她可比。她知道郑通去找了赵枢,怀之焱的案子就没那么容易定下来,他们肯定会从中做手脚试图救出怀之焱,而她全部的精力就花在了如何防止他们做手脚上。

但慕容泓想到的应对之策却是围魏救赵。他之前通过刘汾继子一案已经试探出了蔡和在赵枢那里有着特殊地位,于是这次便通过对蔡和下套来迫使赵枢自己放弃营救怀之焱。其布局之稳,其目标之准,其下手之狠,让她自叹弗如。

更美妙的是,这一局的结果不但是栽了个太常卿,还让赵枢与辅国公之间生了嫌隙。如果赵枢想为自己开脱,必将拿安国公张家来做挡箭牌,那么此事会否成为张郑两家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上的第一道裂缝呢。

“陛下,如今赵枢知道您可能盯上了蔡和,您就不怕他孤注一掷,杀了蔡和以绝后患吗?若是如此,您要的那些真相,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长安蹲在他腿边,仰头看着他轻声道。

慕容泓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不远处的窗外,眸底忧郁与冷硬的波光交替明灭。

“有些真相,朕想知道,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分明罢了,不能公之于众的。就算永远不能知道了,朕想对谁动手,难道还必须给他们确切的理由吗?朕是君他们是臣,便是朕要冤枉他们,他们也只能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  粗长的乌梅插着兜哼着小曲儿嘚瑟地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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