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刺在迷踪岛上待了多年, 早已用蛊毒将身体养成了半个怪物。飞鸾剑锋没入胸口, 非但没有见血, 反而炸出一堆芝麻大小的荧绿飞虫来,在云倚风手上留下一串浅粉鼓包。黄庆看得头皮炸裂, 觉得这玩意可真是恶心啊, 便提着刀赶过去帮忙,却被云倚风一袖拂回原地:“都离远些!”
鬼刺哑声干笑着, 道:“你怕我会吃了他?”
黄庆觉得自己耳朵应当是出问题了,这怎么还能吃?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先害人、再救人,邪门歪道的手段用了个遍,哪里配得起半个‘医’字。”云倚风将他逼至树下,“现又与叛党联手, 散播瘟疫坑害无辜百姓, 当真罪该万死。”
鬼刺手指一弹,一股内力震得飞鸾剑身嗡鸣,云倚风亦被带得手腕发麻, 长剑险些脱手。鬼刺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拧得那处骨节“嘎嘣”作响, 阴森笑道:“你这一身武艺,皆是由我悉心教授, 现在却想用来对付我?”
云倚风飞起一脚,先踹得鬼刺接连后退,雪白衣袖旋即扫出一片暗器, 径直向着对方面门攻去。鬼刺口中骂了一句“自不量力”,从腰间抽出一条蛇形长鞭,黄庆看得清楚,那鞭身幽蓝且布满倒刺,寻常人只挨一下,怕就会一命呜呼,心便越发揪紧,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密林中战成一团,引得周围树木像遭遇疾风一般,飒飒左右摇晃着,落叶如瀑。
数百招后,蛇形软鞭死死缠住飞鸾剑,几条赤红毒蛇自那漆黑袖口爬出,张开利齿扑上前来。云倚风被迫松开左手,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鬼刺趁机挟住云倚风,拖着他飞速往密林深处掠去。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得黄庆与先锋队其余人都没反应过来,总觉得还眼花缭乱呢,面前的两个人就“嗖”一声消失了。
黄庆受惊不浅,赶紧从地上捡起飞鸾剑,匆忙吩咐:“你们几个,继续守着这处入口,剩下的人随我来!”
一群野猿被惊得四处逃窜,鬼刺将云倚风重重顶在树上,哑笑道:“功夫倒是有长进,不过想以迷踪岛的功夫赢我,怕是还欠点火候。”
云倚风被方才那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艰难问他:“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将你带回迷踪岛。”鬼刺拍拍他的侧脸,“好徒儿,你莫想骗为师,关于血灵芝与木槿镇的事,鹧鸪已经告诉我了,我还在他的地宫里翻出了不少好东西,回去之后,都一一让你试试。”
云倚风试着挣扎了两下,对方那枯瘦的手爪却如粘稠脓液一般,始终紧紧粘在他脖颈处。双方正僵持不下,从树林中又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红衣女子,云倚风看清来人后,顺势头一偏,皱眉:“他要掐死我!”
“不要!”蛛儿果然受到刺激,尖叫着扑上前来,想要将云倚风抢回自己手中。鬼刺被她扯得险些跌倒,心中恼怒至极,当胸一掌将蛛儿拍得筋骨断裂、凌空飞起,另一手直直伸出,想再度去擒云倚风,却反被虚晃一招,尖锐匕首削断腕骨,剧痛还未来得及扩散开,眼前便又闪过一道白色光影,似银蛟咆哮出海,带着无穷内力穿透胸膛,震得满身虫豸纷纷向外爬去,黝黑皮肤皴出裂口,鬼刺喷出一口鲜血,如碎骨般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云倚风收招落地,雪白广袖被风吹得扬起:“迷踪岛的功夫,确实奈何不了你,所以方才那招,叫‘飞龙在天’。”
鬼刺满目愤恨:“季燕然、季燕然教你的,是我大意了。”
云倚风并未理会这句话,只道:“你不是想知道,血灵芝是如何解蛊王剧毒的吗?那便好好留着这条命,待我回到王城后,自会细细说于你听。”
鬼刺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当真?”
“当真,不过我也有条件。”云倚风蹲在他面前,“江凌飞与玉婶人在何处?”
“旁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只知道江凌飞。”鬼刺咳出一口黑血,“他啊……他被下了蛊,无药可解,无药可解。”
云倚风拳头猛地握紧。
黄庆此时也抱剑带人赶到了,见云倚风安然无恙,方才放了心,五花大绑将鬼刺捆了起来。蛛儿奄奄一息倒在树下,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她瞪大双目,凄凄道:“我即便是死了、死了,也要跟在公子身旁,这世间没有谁……只有我能伺候公子,只有我。”
“我无需任何人伺候。”云倚风看着她,叹了口气,“若真有来生,你便放下心中执念,去做个普通人吧。”
“公子!”见他转身想要离开,蛛儿声音陡然拔高,拖着瘫软的身体往前爬了两步,伸直手臂欲扯住那如雪衣摆,却被额上流淌的血遮住视线,如垂死的鱼般挣扎两下,不甘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至此,鹧鸪、玉英与鬼刺皆被生擒,留在地宫中的叛军首领,只剩下谢含烟一人。
日头渐渐西沉,时间已近黄昏。
风拂动着苍翠树林,越发显得四周寂静。云倚风提醒:“据鬼刺供认,江大哥不但心脉血虱未解,还被谢含烟下了新的蛊毒,炼做杀人傀儡,此时怕早已失去理智,王爷进到地宫后,务必万事小心。”
入口机关已被炸毁,先锋队鱼贯而入,但见墙上明珠镶嵌整齐,将整座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条条回廊纵横交错,各处房屋连接极为巧妙。一路搜寻过去,零星有一些躲藏在房中的残兵与仆役,也皆被大梁军队俘获,不过审问过后,众人却都不知谢含烟一行人的下落,只有一名杂役战战兢兢招供,说江凌飞曾在今早闯入监牢,似乎要找什么人质,看着双瞳如野兽一般,狰狞得吓人。
季燕然听完之后,却反而松了口气,还记得要找人质,至少能说明仍残有一丝理智,不至于完全疯魔。这处地宫建得宽敞宏大,想搜一人并不容易,云倚风转过一条回廊,试着推了一把面前大门,厚厚石板应声而开,两个身影匆匆从不远处掠过——是江凌飞扛着昏迷的玉婶,像是要把她送出去,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
“凌飞!”季燕然也注意到了这边,也来不及多想,一路追二人到了一处空殿。前头再无路可走,江凌飞将玉婶放到一旁,拔出鬼首剑,目光寒凉看着季燕然:“你找死。”
季燕然举起双手,示意他先冷静下来,又试探:“你还认识我吗?”
江凌飞血目混沌赤红,僵硬道:“我要杀了你。”
“先把剑放下。”季燕然耐心劝他,“我们好好谈一谈。”
江凌飞拳头握得嘎巴作响,他一直盯着对面两人,像是要从脑海中那一片茫茫雪白里,拼出些许散碎片段。斑斓色块浮动在四周,诸多填塞于记忆缝隙间的往事,本该是极熟悉、极亲切的,却又始终云山雾罩、无法触及,狂躁再度袭上心头,手腕带着鬼首剑一起颤动,杀意弥漫在空空大殿中。
云倚风掌心滑下三枚玉珠,刚打算伺机行动,玉婶却在此时醒了过来,她从嗓子里挤出一丝细细呻吟,江凌飞瞳孔一缩,登时转过身去,手若鹰爪卡住对方喉管,就地用力一拖。玉婶双腿胡乱蹬了两下,也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地下突然就传来地狱般的闷响,石柱也在左右摇晃着,云倚风心知不妙,飞身欲去拉江凌飞,这座大殿却已轰然倾转过来,壁画中的日月星辰颠倒错乱,整个人亦失重往下坠去。
举目皆是漆黑,耳畔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季燕然扯住云倚风的手腕,在落地瞬间垫在了他身下。“砰砰”几声,其余两人也先后砸在厚厚皮毛堆中,都摔得不轻。
江凌飞最先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看着众人,眼底依旧是错乱的。这里的灯烛比起上头大殿,还要更加黯淡几分,景象浮动在昏黄光影上,万物越发不真实起来。
云倚风扶起季燕然,又伸手将玉婶也拉了一把:“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玉婶脸色苍白,“这……咱们还能出去吗?”她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作势要往二人身边凑,不料却被一把捏住手腕,一枚鲜红暗器“当啷”掉落在地!玉婶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杀意,双臂一扬,自袖中飞出数百银针,再度单手握刀向云倚风攻去,又歇斯底里喊了句:“杀了季燕然!”
江凌飞双目一怔,如傀儡接到主人指令,拔剑便向季燕然攻去。他头脑昏沉,也不知对面站着的究竟是谁,只将毕生所学使出十成,寒冷剑气划出层层霜雪,几乎冻结了整间暗室。季燕然以龙吟挡住他的迎面一击,怒吼道:“你给我清醒一点!”
江凌飞却已听不进去了,手腕翻转又是夺命一剑。季燕然记得那心脉血虫,不敢逼他太急,只能且战且退,尽量拖延时间想办法。余光扫到另一头,见云倚风已将玉婶打落在地,从她脸上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憔悴而又被仇恨浸染的面孔来,谢含烟。
“风雨门门主,果真狡诈多疑。”她啐出一口血沫,“是我小瞧了你。”
“我先前最不愿相信的,便是连婶婶都是叛贼。”云倚风用剑指着她的心口,“缥缈峰也好,王城也好,甚至是刚开始的玉丽城,我都将婶婶当成至亲长辈,从未疑过半分。”却不想,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骗局,甚至连赏雪阁内那传递消息用的雪貂,都是遮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幕后主谋就在身边,正日复一日,冷眼旁观着所有事,哪里还用得着金焕送信。
玉婶、或者说是谢含烟问他:“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没有。”云倚风摇头,“露出破绽的不是婶婶,而是你那‘女儿’,你伪装得很好。”
身为厨娘,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实在有太多机会在饭菜中动手脚。但云倚风百毒不侵,季燕然的一食一饮又都要再三验毒,只怕饭菜还没送到桌上,就会被查出端倪,所以谢含烟便干脆放弃了这个计划,只求能在两人身边蛰伏更久,好寻求更多的机会。
谢含烟靠在墙上,将嘴角血丝缓缓抹去:“你既已猜到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跟来救我?”
“没人要救你。”云倚风道,“王爷要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江大哥。”
听他这么说,谢含烟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双眸微抬,声音里染上一丝憎恶与恶毒:“怕是再也救不出去了。”
江凌飞单臂一震,直直刺向季燕然左肩。身后已无路可退,季燕然唯恐自己一出招,便会激得对方越发气血上涌,只能咬牙接下这一剑,顺势抬起双手,牢牢钳住他的肩膀,将人往石壁上重重一推,撞了个七荤八素,又在耳边吼一句:“娘还在王城里等着,你究竟要胡闹到何时!”
江凌飞打了个激灵,血红眼底终于划过一丝别的情绪,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那姓谢的女人不是你娘!”季燕然与他对视,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与卢广原、与谢含烟没有半分关系,听明白了吗?”
“胡说!”谢含烟尖锐地骂着,“季燕然是你的杀父仇人,休要听他狡辩!”
“我没有胡说。”季燕然并未理会那疯妇,只一直握着江凌飞的肩膀,“你醒过来,我将所有事情都细细说给你听。”
他肩头还在冒着血,将战甲染成鲜红,似一条灼热溪流冲过冬日原野,厚厚的积雪被融化了,那些深埋于底的回忆,也终于隐隐浮现在脑海中。春日的酒与花,萧王府的比武练剑,一家人团聚的和乐融融,过往岁月齐齐袭上心头,江凌飞如同被卸尽力气,眼中浑浊也退去了,他颓然跌坐在地,嘶哑问了一句:“干娘……还好吗?”
“娘还在等着你。”季燕然封住他两处大穴,问道:“出口在哪里?”
“这是死门,从里面是无法打开的。”江凌飞晃了晃昏沉的大脑,又想起一件事,“梅前辈呢,我救出他了吗?”
“阿昆一直待在玉丽城中,并未被绑架,鹧鸪那日只抓了李珺一人。”季燕然道,“不必担心。”
江凌飞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心口有些闷痛,便闭着眼睛缓了一阵,才继续问,“王爷方才说,我与卢将军并无任何关系?”
“是。”季燕然看了眼另一头的谢含烟,“风雨门已找到当年江家故人,你的确是玄翼军后代,却并非卢广原与谢含烟的儿子,你的亲生父母,该是蒲先锋与北冥风城的罗入画。”
江凌飞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蒲先锋的儿子。”季燕然道,“当年罗小姐南下投奔野马部族,所带的两个婴儿,一个是云儿,另一个便是你。”
罗入画那日为躲王东,抱着亲生儿子不慎跌落山崖,恰好被一队苦修僧侣所救,送到了城中尼姑庵暂居,而江凌飞需要按时服药的旧伤,也是因为在雪野中冻了太久,才会落下病根。尼姑庵里虽都是善人,却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去救助这对母子,眼看儿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罗入画自是心急如焚,别无他法,只好日日抱着孩子跪在街头乞讨,期盼能得善心人相助。也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江南舒的好友,徐禄夫妇。
“当时徐禄见你骨骼奇佳,命也硬,便提出要收为义子,带回江南抚养。”季燕然道,“罗入画虽说心里不舍,却更清楚只靠自己怕是医不好你,便答应了。”
母子二人就此分离。徐禄南下前往清静水乡,将婴儿交给了江南舒——那夫妇早就盼望着能得个孩子,却因身体缘故,迟迟无法如愿,此番正好能弥补心中遗憾。而罗入画在养好身体后,惦记着相公的叮嘱,便再度踏上前往西南的路,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谢含烟。
那个时候,王东已经被派往王城。看在蒲昌的面子上,谢含烟依旧收留了罗入画,两人以姐妹相称,倒也过了几年安静日子。
江凌飞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所以……”
“那一年,谢含烟与罗入画假扮主仆进入江家,原只为查明谢少爷遇害究竟与江南震有无关系,谁知罗入画竟在府中撞见了徐禄夫妇,又进一步猜到了你的身份。”
相隔十年的母子重逢,罗入画自是激动万分,也没多想,当下便将这件事告诉了谢含烟。
谁知就是这一举动,竟葬送了她的性命。
罗入画厌恶算计与争斗,当年连地图都不愿往儿子身上刺,自然更不愿他卷入旧日纷争,只想让他继续做个富家少爷,自己能远远看一眼就很好。可谢含烟却动了别的心思——江湖第一门派,将来有可能成为掌门,天资聪颖,这些条件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倘若培养得当,必能助自己成大事。两人因此产生了争执,罗入画是知道谢含烟执念有多深的,这晚越想越害怕,脑子一热,竟跑去跪在江三夫人面前,将往事一一吐露,哀求她能放了自己的儿子。
季燕然道:“她是想带着你,再度远走高飞,躲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江三夫人却被吓坏了,那时江三爷已因病离世,她无人可依靠,只好去找徐禄夫妇,连夜商议对策,打算再同罗入画好好谈谈。只是等他们翌日再回江府时,那两名绣娘却已经离奇消失了,并且再也没出现过。”
徐禄夫妇与江三夫人担惊受怕了许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确定再无人会寻上门,方才渐渐忘了此事。江凌飞却听得脸色煞白,十岁,也恰是在自己十岁那年,所谓的“娘亲”暗中找上门,说了许多父辈旧事,包括自己身上的痣、自己的旧伤,她都一清二楚,看起来可信极了,又慈爱又温柔,如一盏暖融融的灯,照亮了整个冰冷孤独的童年。
江凌飞目光怔怔看向墙角,看向自己的“娘亲”,脑海中再度浮出了那口枯井,以及井中的森白骨架。他眼球布满血丝,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与灵魂一起被利刃破为两半,世界亦轰然倾塌了,只一字一句道:“是你杀了她。”
“我是在帮她!”谢含烟态度强硬,“你那废物一样的娘亲,竟想带着你就那么逃了,还敢质问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她也不仔细想想,若没有将军,焉有她的相公与儿子,我为何不能杀?”
这番冠冕堂皇的荒谬言论,听得季燕然暗自摇头,他扶起江凌飞,低声道:“你体内有血虱,切勿动怒,将旧账留着慢慢算吧。”说罢,又看着谢含烟,“你可知当年出手救你的,并非周九霄,而是先帝?若无他暗中下旨,那位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周将军,只怕恨不能离你十万里远。”
谢含烟道:“不可能!”
“你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的事情,还有许多。”季燕然看着他,“包括当年的黑沙城一役,先帝在战前已再三告知,玄翼军一旦受困,朝廷绝无余力派出援兵,卢将军却执意要开战,断不肯走招安之路,你可知是为何?”
谢含烟喃喃问:“为何?”
“因为他想要谋取军功,用来换取你余生自由。”季燕然道,“谢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唯有最显赫的战绩,才有可能令先帝松口,答允这门亲事。”
谢含烟听得呆愣,一双垂下的眼眸里,先是写满了茫然与错乱,只是很快就又再度被仇恨覆满,尖锐嘲讽道:“你想将这一切的罪责都推给我?你想说是因为我,大将军与玄翼军才会命丧木槿镇?”
“我不想将罪责推给任何人,只想说出真相。”季燕然道,“人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卢将军也不例外。他当年因一己私念,一步走错,才会葬送整支玄翼军,你却因此记恨先帝二十余年,后来更不惜利用南飞,暗中制造出白河惨案,还试图嫁祸给先帝与老丞相,当真心肠歹毒!”
江凌飞喉咙再度泛上腥甜,白河……他还记得与云倚风初次相遇,便是为了探寻白河一事的真相。那于弥留之际供出“邢丞相”的老人,自然是事先买通安排好的,此举也顺利将云倚风与季燕然带往错误的“真相”,当时并未思考太多,可如今再一细想,自己所利用的,恰是此生最为弥足珍贵的。他心口刺痛如绞,只觉往昔岁月皆如一个笑话,便嘶哑道:“此生是我愧对王爷,若有来世,再好生弥补吧。”
季燕然并未理会他这胡言乱语,只示意云倚风去找机关,想尽快离开此处。谢含烟却再度笑了起来,如看好戏一般,不紧不慢道:“我费尽心机,扮成玉婶将你诱来此处,便是打定主意要同归于尽。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你说你们都知道我居心叵测了,怎么就还是跟了进来呢?”她笑得像一只漆漆黑鸦,“也罢,杀不了李璟,杀了你这沽名钓誉、妄图夺取大将军‘战神’名号的鼠辈,也算没有白忙一场。”
她一边说着,身后墙壁也跟着发出细微声响,无数支闪着寒光的箭矢,密密麻麻冒出了头。季燕然看得心里一惊,一把拉住云倚风的手腕,将人挡在了自己身后。谢含烟见到之后,笑得越发诡异了,她抹去眼角浊泪,疯疯癫癫道:“竟还是一对甘愿同生共死的小情人。”说罢,语调又狠厉几分,“只是可惜啊,再情深义重,往后也只能做一对鬼鸳鸯了。这暗器名曰‘千钧’,耗尽我毕生所学,触发时如骇浪惊涛,一重接着一重,即便萧王殿下武功高强,在这狭小暗室中,又能抵挡几回呢?”
云倚风相劝:“谢夫人先勿动怒,大家有话好好说,何必闹得两败俱伤,白白伤了和气。”
谢含烟看着他:“来不及了。”
云倚风态度颇好:“来得及,来得及。”
谢含烟继续道:“大殿一旦倾覆,‘千钧’便会自动触发,非我所控。”
云倚风:“……”
云倚风握紧飞鸾剑,不动声色道:“谢夫人这般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制造机关时,无论如何也该替自己留一条后——”
话音未落,数百利箭便已飞速射出,直直穿透了谢含烟的后背。云倚风被这变故惊得头皮发麻,万没料到她竟如此狠得下心,来不及多做考虑,只迅速退到季燕然身边,挥剑扫落了面前箭雨。第一轮攻击结束后,墙壁“咔哒”一转,立刻又有更多利矢冒出头来,寒光刺目、锐响刺耳,空气亦被撕裂了,当真不负“千钧”之名,一波紧接着下一波,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饶是三人皆为高手,也挡得万分吃力。殿内无处可躲藏,云倚风错身一闪,想要避开左侧弹弩,却不慎被射|中小腿,踉跄跌倒在地。季燕然飞身将他护在怀中,以龙吟剑气扫落夺命利刃,后背亦受了轻伤。而墙壁里仍在“咔哒咔哒”地转着机关,数百利箭已迫在弦上,江凌飞扭头看了眼两人,哑声道:“保重。”
“你要做什么!”季燕然心里涌上不祥预感,上前想拦住他,却反被鬼首剑扫至墙角。江凌飞咬紧牙关,如一只黑色猎豹般,纵身冲向那扇布满机关的墙。手中玄剑横扫,带着十成内力轰向对面,震得整座大殿都发出巨响,深藏于墙内的机关被撞至凹陷,歪七扭八地弹射出无数残余弓弩,而后便摇摇晃晃地、轰然倒地了。
荡起一片烟尘。
“凌飞!”
“江大哥!”
季燕然冲上前,从断墙下将人挖了出来。江凌飞浑身是血,也不知被那残余弓弩伤了多少回,奄奄一息道:“你们没事……没事就好。”
“我带你去找梅前辈。”季燕然眼底布满血丝,“别说话!”
“我……坚持不了太久。”江凌飞费力地摇摇头,“只可惜、可惜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也布置不成喜宴了。”
云倚风错手撕开江凌飞的衣襟,想要先替他止血,却被那密布的血窟窿刺得双目生疼,哽咽道:“江大哥。”
“来生再一起喝酒吧,到那时,我定不会、不会再骗你了。”江凌飞视线模糊,想要攥住他的手,身上却没有丝毫力气,便疲倦地闭上眼睛,想着,不如就这样吧,只是……只是……
脑中纷杂一片,像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浑浑噩噩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凌飞我儿!”
他吃惊地睁开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透过模糊血泪,只见李珺正扶着老太妃,匆匆向这头走来。
“……干娘。”
“孩子。”老太妃挣脱李珺,将他颤巍巍抱进怀里,“娘来了,娘来了。”
“干娘。”江凌飞眼眶通红,“娘,对不起。”
“娘在这里。”老太妃胡乱抚去他脸上的血与泪,“没事,不怪你。”
江凌飞总算记起心中未了之愿,他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已被血浸满了:“下个月……下个月是干娘的寿诞,这个玉镯……我怕不能再去王城了。”
“能,怎么不能。”老太妃心如刀割,攥紧那冰凉的手,“娘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将我葬在河中吧。”江凌飞意识模糊,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洗清这一身污秽。”他艰涩地转动着眼球,一个一个看过围在身边的人,有疼爱自己的娘亲,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此生也算……圆满。
耳畔隐隐传来惊雷声。
外头会下一场暴雨吧。他想。
雨后天晴,万物便都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