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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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好拗口的名字。”宁恒把玩着手中精致的琉璃盏, 目光有些游离, “倒像是熬鹰。”

……

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幸福的时光往往过得飞快,而不幸的日子度日如年, 但是当时间的进程被模糊,周围的一切也都将变得虚幻起来。

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宁恒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没有窗户的房间, 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变化, 也无法知晓日期时辰。起先宁恒会根据呼吸与心跳来计算时间, 后来百日僵喝多了, 也就不知道究竟几时了。

每次冉苍离开, 都会给他喝一碗百日僵, 百日僵如其名, 喝了的人会一直沉睡, 身体僵直如同死亡, 全然感觉不到外界环境的变化,冉苍大概是怕他想出什么法子逃跑吧,不过他这幅样子, 又怎么跑呢。

自从被囚禁之后, 冉苍的态度倒是越发温柔,他曾试图激怒过冉苍,把一碗滚烫的汤扣在了他的头上, 冉苍却依旧笑得温柔腼腆,好像当年的那个少年,若是被朝廷的人看见了, 怕是不会相信的。

他好像褪去了所有的任性与孩子气,变得成熟稳重,也越发捉摸不透。宁恒一直分不清哪个是他,或许他一直都不曾分清。见他对孩子格外温柔,便做出少年形状,将注意力下意识放在他身上,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大抵一直都是伪装。

每次他醒来,看见的都是冉苍,也只有冉苍,冉苍离去他也就沉沉睡去,不知朝夕。

冉苍的曾不经意提到的话偏执而危险——

如果阿恒只能看见我,那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离不开我的吧?就像我离不开阿恒一样。

宁恒曾笑他孩子气,可是当身临其境,才发现这话惊人地可怖。

宁恒恨极了冉苍。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的绿岸被寸寸折断,炼成了铐住他的镣铐,也从来不曾忘记,养他教他的师父坟墓被挖出,里面的尸骨被寸寸消磨作践。他的体内被种了蛊,内力不能施展分毫,他被囚禁在这一方暗室中不得脱出,之前亲密的战友有一天莫名失踪,江湖上突然出现了对他不利的传言。

一夜之间,他的温柔成了伪装,他的善良成了虚伪,之前笑脸相迎的弟兄看他目光躲闪,在背后表达着自己的种种猜测,好像他与他的世界被划开了界限。

冉苍温柔地抱住他,语气轻柔而温暖。

“阿恒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你,还有我。”

当时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恨。

他当然信。

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就是他一手编造。

他那么信任地将后背交给了他,然后被一刀刺穿。

用他教给他的武功,去背叛他,去搅乱他珍视的武林。

他一直疑惑,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冉苍恨到如此地步,要将他彻底毁掉。

冉苍听见之后很惊讶地看向他。

“不是恨。”

“我心悦你。”

心悦?

宁恒是不信的。

可是当每次醒来,都能看见冉苍温柔的笑脸,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心悦,好像也不得不信了。

宁恒恨极了冉苍,尤其是冉苍带着青花酿来寻他的时候,就连生理都有种作呕的感觉。

可是有一日,当宁恒提前醒来,独自坐在没有冉苍的囚笼中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惊恐。

几年了?

五六年?七八年?

宁恒不知道。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比爱与恨更深刻。

尤其是当你与世界的联系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

宁恒被困在方寸之间,安静而漆黑的环境,就像墓穴。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冉苍,这是他在这些年里见过的唯一的人。就算是恨意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原谅,却也控制不住去想。在就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寂静中,就连恨意都是一种救赎。

难以避免地去胡思乱想,去想自己会不会就此永远被忘却,沉睡于此,不见天日。开始怀念冉苍到来时温暖的烛光和精致的饭食。

太安静了。

之前百日僵带来的沉睡又让他无法入眠。

不得已宁恒开始默背门规与功法,去回想以往看过的古籍。

经年的药物与沉睡,让他的身体变得纤细而虚弱,之前一身流畅而不夸张的肌肉已经尽数消失,长久的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任谁来看,都难以相信这是当年豪情万丈的碧水剑客。

他的身体已经被毁了。

就算一日得以解脱,不经长久的休养与锻炼,这一身内力也无法施展,若是强行运功,恐怕免不了经脉尽断,肌骨破碎。

这一身武功无处寄托。

但是脑子里的东西还在。

宁恒的记性很好,他闭上眼睛,那一卷卷功法似乎就展现在眼前。

他天资极好,悟性绝佳,若不是如此,也不能专程为冉苍创立一步功法。

可惜功法没有创完。

幸好功法没有创完。

这部功法,再也不可能创完了。

宁恒将古籍与功法一部部地背过去,也不知道背了多久,暗室照进了一束光。

冉苍站在光前,宁恒一阵恍惚,而后近乎讽刺地笑着捂住了眼。

那一瞬间,他居然好笑地心跳加快,难以控制地感受到了一阵喜悦,仿佛看到了救赎。

救赎?

真是好笑。

明明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亲手推进万丈深渊中的。

难以抑制地好笑的讽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悲哀。

冉苍看见宁恒醒来,惊慌地快步过来解释,说大抵是药没有煎好,又开始嘘寒问暖,一如往昔。

只是宁恒神色淡漠,一如从前。

冉苍大抵是忘了,他也算是宁恒看着长大的,而宁恒身为盟主,本就是智勇双全。

当怀疑已经生出,以温情与信任编织而成的保护膜已经破裂,之前蒙蔽双眼的情绪一览无余。

被设计好的。

不出宁恒所料,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冉苍对他的态度开始时冷时热,醒来后看不见冉苍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患得患失,不顾一切。

欣喜若狂,自怨自艾。

难以控制的情绪,几乎要将他逼疯。

像极了熬鹰。

只是这次的饵不是食物,而是习惯与温暖。

宁恒清醒地知道那难以控制的期待与悲喜不是出于爱意,可是当习惯深入骨髓,不论是爱是恨,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页页地背着古籍与功法,在黑暗的空间,看不见时光的流失。

而因为冉苍刻意为之,宁恒醒的时间越发不定,因而没有发现,宁恒对百日僵渐渐形成了耐药性。

宁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就代表着,能更长久得适应冉苍不在的时间。

宁恒乐观地想,其实除去不能切身体会,现在的状态倒是和闭关无异。

长时间的钻研,让之前一知半解的内容豁然开朗。

以前师父曾说,他对武功着了魔的专注,担心有天他钻了牛角尖。可是现在,这种近乎疯魔的着迷,也将他从深渊中一步步拉了出来。

他的眼中有功法,有武林,有江湖,有日月。

又如何看得见那一个小小的冉苍呢。

再后来,冉苍开始真的忙了起来,即使恢复了百日僵的饮用药量,他也经常会错过时间,从而无法发现宁恒产生抗药性的事情。

幽冥令。

血巢。

围剿。

……

宁恒坐在方寸之间,却看见了江湖上的风雨。

风雨欲来。

直到有一天,他醒后,听见外面窃窃的、不同寻常的声音。

他回应了。

再后来,他被救了出来。

五十年之后,再一次看见了蓝天白云,看见了日月星辰。

那关在笼中的鹰,展翅飞向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

冉苍躺在床上,他全身不能动,只能从小小的窗口,看见一小片蓝天。

难以避免地想起宁恒。

有时候那个洛书,会带来宁恒的消息,例如功力突破,纵马江湖之类的,他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就是要他难受,求而不得。

这人心眼小的很,尤其是旁人碰到他逆鳞的时候。

他冉苍真是何其有幸,一下子碰到了三四片。

不可能不恨的。

可是有时候又生出一股庆幸。

至少还能知道他的消息。

宁恒这样快活,就像是鸟飞回了天空,狼回到了草原,鱼回到了水里。

身边伺候的人只剩下了孙公公,他对冉苍一如既往的妥帖,只是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关切。

他看着冉苍,小心地问:“您在想什么?”

冉苍顿了顿,突然笑了。

“只是在想,有些鹰,注定是熬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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