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临,月如勾,光晕稀薄。
入夜之后,城中倒是要比白日更繁华了几分的模样,那勾栏酒肆纷纷挂将起灯笼,便将这夜色点缀的璀璨了起来。城中人家多有逛夜市的习惯,更有些烟花客、散漫人,更是流连穿梭于青楼勾栏当中,繁华之处便是处处点灯,昏黄的灯笼光芒照亮街巷,为人间世界披上霓虹般的色彩。
楚升端坐在里房中,桌面上只点燃着一根烛,在渐渐入深的夜色中,昏黄的烛光摇曳,他正一丝不苟的擦拭着眼前二十四枚蛇锥,锐利处尖细好似针尖,一抹阴暗的幽蓝显得格外瞩目。
堂中,清霜轻咬着唇,足以勾人摄魂般的眼眸不时的往房中瞟,一双柳眉微微的蹙着,恬淡静美的表情里含着几分担忧,但却也未曾出声,曼妙的身躯只是附在桌上,皙白如藕的双臂枕在下颌,时不时挑动着眼前的烛光。
小丫头芸儿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坐着,已经打了第七个哈欠,心里暗暗的记着,一定要从里房那人身上索要来足够的糖葫芦来弥补自己。
光影摇曳,房门便是咯吱一声打开,何清竹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却是转入期间,目光瞟了瞟里房,便在清霜姑娘对面坐下,挤眉弄眼道:“这是...好事将成?”
“说什么呢...”清霜面带娇羞,伸手打了她一下,脸上已经羞红了半边。
“不然怎地...”何清竹皱了皱琼鼻,没好气的道:“我们醉荷苑的清霜姑娘自出阁来,何曾有邀人入幕,这事若是传将出去,却不是让那些才子豪商都捶胸跺脚去了?”
这话便说的清霜越发面色发红发烫,不自觉的低了低头,“只是...只是借宿...”
“哼!倒是便宜他了!”何清竹也去拨弄那烛心,只是她心思不静,直弄得那烛火低垂,滴出蜡油来。
“我...我也只是个青楼...”
“哪里的话!”何清竹“啪”的拍在桌面上,竖着细眉道:“姐姐可是已故...”
她话说到一半,心思已然转了过来,不再说将下去,性子虽然是急切了些,但她自也是个灵慧的女子,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自然也是反应的来。
“姐姐也是好骗...”她嘟囔着嘴,不快道:“半句诗词,便将姐姐拐带了去。”
“你不是也心心念着想要吗?”清霜莞尔一笑,对自家姐妹的心思哪里还不明白。
佳人,自然倾心才子,何况是开着勾栏青楼生意的女子。
何清霜不高不低的哼了声,却没有再接话,想来的确是也想讨来诗词半句一首的。
“他一人兀自待在里屋作甚?”气氛有些尴尬,何清霜转换话题问道:“难不成来我们这里闭关修炼起来了不成?”
“的确是有要紧事...”清霜弱弱的争辩道。
“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要紧事!”何清竹自然不依,便是纵然起身,直往里房去。
推门而入,但那房中已然空空荡荡,全无半分身影,唯有窗户洞开,夜风徐徐吹来。
何清竹微微蹙着眉,迈步走向窗边,便是见到那月色已然高悬,弯月如勾,光芒暗淡,不知有几朵乌云被夜风吹来,更是遮掩了半边的弯月。
“大爷,可要再来啊~!”有着傲人胸围的老鸨站在挂满了灯笼的门前,嬉笑着那满是脂粉的胖脸,冲着离去的三两之众甩动着手帕,说话间便是胸脯都抖上三抖,惹的人心热不已。
“哎~蒋大爷,且走好...”她迎上从楼中走出一人,便是熟捻的凑身上去,满身烟花味,扑着手帕抖着脂粉道:“怎地今日蒋大爷不曾陪陪我们如花姑娘了?”
“她可是想大爷想得紧呢...”
蒋安便颤着脸上赘肉,放声豪爽大笑,一手将老鸨搂在怀中,一只禄山之手便从容的伸上那高耸之处白腻的部位,好生的抓上了两把,才粗声粗气道:“爷今日便是要养‘精’蓄锐,好告你知,待到明日晚大爷再来,便是要包下如花七个日夜!”
“哎呦~蒋大爷忒的是豪爽!”
“哈哈...”蒋安脸上露出万分得意狂妄的笑,口中毫不掩饰道:“等到明日,便有那最近在府境中声名鹊起的‘君子剑’来,送给大爷我好一番金银,到时候可是要好生快活快活!”
他周遭便有那三两伴当,俱都是嘻哈笑了起来,便是几多放浪,口中大声的称喝着。
只是他三四人方别了那老鸨,行不得几步,却有一个精干汉子凑将来,询问道:“不知这位口中的‘君子剑’,可是剑斩白日五鼠,格杀了劈山金刀客之人?”
“劳什子的君子剑!”蒋安醉意熏熏,大手一挥只是道:“不过是蛇虫鼠辈罢了,在我蒋大爷面前,还不是须给我做小!我指东他却是敢往西!?”
那汉子便皱了皱眉,目光重新落在眼前醉汉身上,见他脚步轻浮,更是微微摇头,拱了拱手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
他将行得十数步,便有一个面带络腮胡子的汉子等在那里,此人腰插双尺,抱刀于胸,立在那里没甚声息,一双眸子偶尔转动着,却始终盯视着周遭,目光也总是多落在巷口偏僻处。
精干汉子走来,便是道:“好似那君子剑倒是徒有虚名,听方才那人浅浅一言,此人倒像是个阿谀奉承之人,这名号便是当不起。”
“其人如何,我们自当是要见一见,也才好评定。”那人眼神不动,语气沉稳,面色平静。
却说那蒋安,与伴当都是醉步趔趄,摇晃着行着,穿过灯火通明的繁华街道,便入了一平常街巷。
其人手握驻军,嚣张跋扈,领着伴当横行霸道,便是时不时肆意取些摊贩之物,也无人敢有言语。而他酒醉熏熏,三四人并排而走,占据了大半街头,所向者无人不避。但只待又转过巷陌,进到一处不知处的偏僻小巷时,便没甚行人,这三四人将行到过半时,却就着醉眼,便看到有人背倚着巷墙,双手抱于胸前,微微抬头似是看着天边月色,立在那里好似个雕塑一般。
蒋安也未在意,便摇晃着脑袋一同行去,但一伴当撞上,便惹得他恼怒不已,喷着酒气喝骂道:“你这厮是哪处来的蛇鼠,却敢来挡你大爷的路!”
那人不做声响,只是将蒋安那伴当无声推开,后者便也正好似个烂泥般倚着墙壁倒下,没有半点声息。
“老聪!你这家伙又喝醉了不成!”一个伴当大声叫道,便上前要去搀扶,只是蹲下身来,却摸到手心滑腻腻一片,他眯着醉眼,就着昏暗光芒也看不清晰,但却嗅到了血腥味。毕竟是那军营中人,便也是心中熟捻,当时面色一变,后背冷汗津津,刚要做声,却只觉得脑袋蓦然一疼,也是噗通一声倒下。
这番情景,蒋安与那最末的一伴当更是头脑发麻,一身酒也醒了有七八分,当时便按刀怒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当街...”
“噗!”
话未说完,便有一道金芒掠过,蒋安浑身汗毛尽起,只见那金芒只穿伴当喉咙而过,后者登时瘫软成泥,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声响,而那金芒却去势不减,直深嵌墙壁当中。
握刀的手心汗水滑腻,蒋安喉咙也不禁有些发哑,立在深巷夜风中竟有种瑟瑟发抖的感觉来,强颇自己冷静下来,沙声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蒋安?蒋...军尉?”那人取下兜帽,楚升面色带着和煦的笑容,缓步朝着蒋安而去,一根蛇锥顶端在手中打着转。
“楚...升!”蒋安心中又惧又怒,恨恨道:“你可真是好胆,便是胆敢当街袭杀城中军尉...”
“你那小小龙首峰可挡军锋所指!?”
“蒋军尉这话倒是有些说笑了...”楚升笑着摇头,一脚踏在蒋安一伴当身上,将脚下可能沾染的血迹抹干,好整以暇道:“我杀的只是军尉您,不知又干驻军何事?”
“你这不便是...”
“敢问军尉...您那军锋何在?那悍匪何在?”说话间,楚升感觉脚下应当已经抹了干净,便从那人尸首上踏下来,手掌一番,便有金芒好似灵蛇吐芯,去势甚疾,直朝蒋安当面而去。
“铛!”
好一声金属相撞脆响,蒋安毕竟为军尉一职,这手上的功夫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近些年那犬马声色,疏于武艺,根基也坏了七八。但毕竟这功夫的底子也还是在的,本能的便挥刀格开金芒,却也只觉得手臂被那劲气震的发麻,自身也退却了三四步。
“蒋军尉倒是未曾落下手上功夫...”楚升浑然不在意,眼前这人早被女色酒肉掏空了身体,此时又是酒醉正酣,虽然惊得醒酒,但自身的反应也是慢了不少,对他而说已然是蛇口猎物。
“只是且看还能抵得住几枚蛇锥?”
言语之间,又是一道蛇锥螺旋般激射而出,在这生死关头,那蒋安倒也是知得进退,却是他看楚升未曾携带剑器,便心知近身方可有胜机,此时竟是不退反进,刀身泛着冷光在月光下一闪,便发狠咬牙斩下。
只是楚升连那劈山金刀客的刀势都抵得住,他蒋安又算的上如何,楚升虽然未使长剑,却只是把步一移,便避开了刀光。
反倒是那蒋安,一刀不中,便知事不可为,他更是个当断即断的性子,当下乘着这机会,借着去势直往前而去,竟是纵身要逃。
刀,虽是蓄力而出,但却也是虚晃一刀。
楚升顿下脚步,蛇锥化作金光直窜而出,正中那蒋安肩头肩胛骨,生生钉入半寸,痛的蒋安嘶声不已,却也来不及应对,只是越发的提速,心中只是发狠,若是此厢逃脱,明日便要领军踏平了那龙首峰。
只是眼看那巷口便在前方,他整个人却愈发脚步沉重了起来,劲气也是半分都提不上来。蓦然一个平地摔,便是当面跌在地上,口齿磕在石板上,登时鲜血淋漓。
大脑昏昏沉沉,求生的欲望却无比的强烈,他目光发直,腿脚也有些不听使唤,便丢了手中长刀,忍着肩头剧痛往巷口匍匐的爬着。
楚升站在原地,面色平静的看了片刻,突然一笑,摇着头自是不急不缓的收回几枚蛇锥,心中却还有些遗憾。
这蛇锥便是连护体罡气都能洞穿,却只是穿透蒋安肩胛骨,可见自己连这兵器十之五六的威力都没能发挥出来。
不得再耽搁了,返峰回行之日,便在这三两日了。
取了几枚蛇锥,楚升又蹲在一具尸首身上,用那干净些的衣物细细的擦拭着金色锥身上的鲜血,感觉强迫症都满意了后,才收将回腰间,一步一步朝着蒋安走去。
巷口已在眼前,蒋安眼里绽放出强烈的希望,手指爬行,他那指甲都脱落,血迹斑斑间,眼看便要探出巷口,却有一只脚,从上而下落来,正踏在他手背上,随即重力缓缓下压,却是楚升顿下身来,脸上笑容如常,俯身问道:“蒋军尉,不知军锋何在?”
蒋安眼里满是恨意,杀意在胸口泛滥,他努力的张嘴,口中却泛着血沫,模糊的只是吐出不完整的字句。
“你...使毒...卑...鄙!”
“多谢夸奖!”楚升拎起蒋安的衣领,便将他甩在墙上,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几分,蹲下身来去拔他肩头的蛇锥,一寸寸往外拉扯。
那蛇锥深嵌肩胛骨中,锥体又呈螺旋状,每出一寸,便刮着骨头往外,当真是钻骨之痛,痛不欲生,任是蒋安神经都被毒素侵占的麻木,也感觉到这渗入灵魂的剧痛。
“我嘛...人称君子剑,但真要我如一个君子般行事,也实在是做不得啊。”
蒋安目光发直,耳边听着楚升的话,只觉的那笑容竟和之前他闯入武馆,以势逼人之时,楚升脸上的笑容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那种谦和宽厚模样,仿佛不怒不喜般。
“索性在下想了想,便也定下了一条规矩,便将这名头戴上,君子之名,倒也是极佳的。”
“伪...伪君...子!”
“是啊...伪君子。”楚升点头,又用蒋安胸前衣襟去擦蛇锥,一边询问道:
“只是蒋军尉说来...若是真君子,碰到这厢事,便不怒吗?便不杀人吗?还是说蒋军尉觉得我面上奉承,入夜杀人,还使出毒来,多有不堪?”
“可杀人就是杀人...真君子示之以怒,堂正绝杀,便不是杀人了吗?”
“你...”
“既然都是杀人,都总有人身死,纵是用何等手段,又有什么区别呢?”楚升说话间,便竖起蛇锥来,望着那锥体间的沟槽有些发神,“更何况...对付如蒋军尉这等人,当真值得我以君子的手段相待吗?”
观摩了片刻,他将蛇锥收回,又问道:
“再说来,若是伪君子,便真如君子般过个二三十年乃至一生,便不是真君子吗?”
等了片刻,却不见蒋安答话,楚升去看他,便见到此人已经歪着脖子,没了生息。
于是他便站起身来,便摇着头往外走,举头望着高悬弯月,口中喃喃道:
“真君子、伪君子...什么是真君子,什么是伪君子?”
“是行事手段吗?其实...还是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