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湿润润的风轻轻地扫着,从破着地窗外穿了进来,微微地拂着一切,又悄悄地走了。淡天白光,也占据着每个角落,给房门涂上了一层幻梦的白色。
躺在病床上的宇文泰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病人膏肓,大限将至。可是他还不甘心,自己的雄图霸业还没完成,一统天下的理想还没实现。如果老天在给他二十年,二十年他一定取代西魏,征伐齐国,北击突厥,然后南下江南一统中原。可是现在自己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病重,而他还只是身居丞相之位。
宇文泰心里清楚,虽然已经权倾朝野,大权在握,可是毕竟还没有取得帝位,根基不牢。自己的几个孩子都还小还太年轻。他们根本没有实力,压制那帮曾经和自己打天下的老兄弟。既使是已经不惑之年的侄子宇文护,也完全没有能力镇得住这帮老将,论军功论资历宇文护都还排不上号。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在你身处绝境的时候,老天总是给你希望,让你绝处逢生。在你身处劣势的时候,老天也能让你化险为夷,扭转乾坤。而在你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的时候,老天却要收走你的一切,让所有愿望都化为泡影。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一代英豪宇文泰也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他现在也只能无奈的接受这一切。如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托孤侄子宇文护,并且让养子蔡佑从旁协助,为宇文氏保驾护航。虽然他觉得侄儿宇文护还没有能力担此重任,但是他已经是唯一的人选了,不选他还能选谁呢。
而他的继承人似乎是个更棘手的问题。如今他成年的儿子只有宇文毓一人,但是却不能立他,独孤信是他的岳父,以后会不会借外戚身份独揽大权呢。其他的儿子中,嫡子宇文觉才15岁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虽然有元氏皇族的支持,但是实力有限,恐怕也难以对抗那几个大权在握的柱国。到底立谁好呢?
屋外,独孤信和几位柱国、大将军也在焦急的商议着,自从宇文泰病重昭他们入内侍疾已经好几天了,眼看着宇文泰就要驾鹤归西,这继承人的事都还没一点着落。虽然这些本该皇室才会有的话题,不过显然众人都已经不把元氏皇族当回事了。如今再不确定接班人,一旦宇文泰离世,西魏将不可避免的陷入四分五裂、天下大乱的局面。
宇文泰强撑着病体坐了起来。轻轻抬起眼睫毛,望了一眼他的长子宇文毓,神色犹豫之间,再瞟了一眼身旁的独孤信,最终将目光从宇文毓身上挪开,指向了嫡子宇文觉。
此前他已经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立长还是立嫡,各种利弊早已权衡清楚。可是等到真要宣布的时刻,反倒又有些迟疑。
扪心自问,阿毓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聪明善良又有政绩。只可惜性格太过于温和软弱,而他的岳父独孤信偏偏又是一个声望和能力都很突出的重臣。为了宇文家族的未来,自己不敢去冒这个险,也不能去冒这个险。
为今之计,只有立嫡子阿觉才能规避风险。而这一切,一定要在自己临走之前完成,独孤信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只要他今天答应了,那就大局已定不会再反悔了。
“各位兄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如今我恐怕时日不多了,还望各位继续努力,力保大魏江山永固。”
“丞相正当盛年,身体一向安康,定会药到病除,平安无虞。”
“人固有一死,何须介怀。诸位都是血海里打拼出来的,什么风浪没见过。只是眼下,强敌环伺,东有齐国铁骑,北有突厥异族,南有萧梁余孽。各位兄弟还得再接再厉,守护好这片来之不易的江山,才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
“下官等必定谨遵丞相意旨。丞相切莫忧心,养好身子要紧。”
“今天,召诸位来是想商量一下,我宇文家立谁为世子的问题。不知各位有何想法?”宇文泰托着疲惫的身躯,慢吞吞的说道。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发声。
短暂的静默之后,一个大臣壮着胆子试探道。“依丞相之见,该立哪位公子呢?”
“我想立宇文觉为世子,又恐怕大司马会有意见,大家说该怎么办?宇文泰此话一出口,群臣惊愕,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独孤信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个下马威,一时之间竟然懵了。随之而来的是羞愤和难堪,他脸色铁青的站在那,纹丝不动、缄口不言。众人见局面僵持不下,更加不敢轻易站队,皆沉默不语。
房间里静的吓人,众臣济济一堂,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没有半分动静。时间仿佛在上一刻凝住,静止不动。良久,宇文泰悄悄的望向其中一个将军,那将军心领神会。
“自古以来都是立嫡不立长,有什么可顾虑的。大司马如若不从,我立马就杀了他!“李远厉声说道,随后拔刀而出。
众人皆心惊胆战呆怔在原地,一场血拼眼看就要爆发。独孤信内心一沉,背后一身冷汗,错愕之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也寒了那颗本就不太热乎的心。难得今天就是我的丧期,我命绝于此吗?
“李将军,事情还不至于此,把刀收起来。”宇文泰连忙出声阻止。
宇文泰本就只想得到独孤信的一句承诺,并不是真的想大开杀戒。实际上,在这种敏感时期,他也不能在内部自相残杀。
”臣绝无异议。“独孤信慌忙表态,这个时候的他根本来不及思索,再迟疑片刻,说不定早已身首异处。李远得到宇文泰的命令又见独孤信表态,这才慢慢把刀收了回去。
得到独孤信的首肯,众臣终于松了口气,随之附和。宇文泰也终于安下了心,强撑的身体,在松懈的那一刻愈发病的严重。
天色渐晚,灰色阴凉的气息在那孤独的树叶杂草之间徘徊。一次次摇摆间夹着一丝阴风吹袭。独孤信郁闷心烦的走出了皇宫深墙,此刻的他心情糟到了极点。是愤怒、是难堪、是抑郁、还是心寒。他说不清楚,也许每一种情绪都有吧。
想不到自己一直尽忠职守、安分守已还是遭到丞相的无端猜忌。今天自己原本就不打算对立世子一事发表任何看法,因为他清楚宇文泰在顾虑什么,也知道丞相最终会选择谁,自己多说无益。
可是今天,丞相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强行逼迫自己就范。这不单单是不信任,更是一种侮辱。什么立嫡不立长?立嫡原本是汉人的传统,鲜卑人的规矩一向都是立长子。这些年丞相一直推行鲜卑化,却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引用汉人习俗。这不是针对自己那还能是什么?
阿毓聪明仁厚本就适合立为世子,而丞相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弃之不用。这也就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入这趟浑水。可是李远呢,他算什么东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就因为和宇文家联姻,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对自己拔刀相向。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都不吭声,他却偏偏要强出头。
独孤信正沉思之际,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不由的更加阴沉起来。
李远走上前拱手欠身,谦恭的说道:“大司马,刚才事急从权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独孤信原本满肚子怒火怨气,见李远如此态度,一时没处发泄反倒愣住了。思虑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丞相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自己那一句承诺。
“今天多亏了你,事情才能圆满解决,你不用放在心上。”独孤信也迅速调整了情绪,轻松的安慰李远。
两人就这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愉快的聊着往家走。直到两家分叉路口,才客气的道别离开。独孤信虽然气已经消了,可是对李家的芥蒂却没有消。
李远和杨忠原本都是独孤信手下的大将军,这些年宇文泰为了防止他继续坐大,这两员虎将陆续被收到丞相麾下。原以为这么多年的袍泽之情,感情深厚。可今天独孤信才意识到,人心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变质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这么多年来,和杨忠之间的兄弟之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杨忠这些年备受朝廷重用,军功正盛,声望日隆,还不忘和自己保持联系,谨记当年的患难之情。如此有情有义的兄弟,得之足矣。
更巧的是杨家的世子和自己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年龄都挺合适,只等着哪天有机会两家见上一面把婚事给定下来就好。
说起那孩子,自己也好多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生成什么性子了。伽叶倒是提过一些,不过说的也不具体,还是见到真人才能确定下来。想到这些独孤信阴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