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所及的远方,尽是黑暗。
就像流淌进岁月的长河,漫过面容时,无知无觉。
起初以为,自己一人真的了无牵挂,从父母经历那次意外后,他早就痛恨极了这个世界,甚至于活着的每个人,可他能做的,除了那般懦弱如斯的以泪洗面,便只剩这副消极等死的面孔。
这个世界无情的地方在于,它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一个人而发生改变,可人类不一样,少了最亲近的人,那么堆到自己身上的,就是苟且无比的现实。
所以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年,至今再回想起甚至都记不得干了些什么,那一路走来的坎坷,仅仅是用来回忆的,可他不需要回忆,他只有一个人。
淮九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不同于石洞内的绚丽天际撞入眼帘。
繁华如虹的光线,如丝绸洒下那般柔软,却又刻得天边一道坚固的美景。
原来就连他这样的人,死之后,也能够去天堂,看来这去天堂成仙的门槛,倒还真是挺低的。
时不时的轻风扬起身后这一片绿油的草坪,万千皆绿的景象顺着风一齐发出声响的时候,就像是大自然里天生的声音,挠挠入耳,也响得生痒。
以前总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去采录这些,现在他好像懂了些。
因为真的足够美好。
只是恬静的温柔里,突然就被一串钻出的声音打破。
“舒服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发出时,淮九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本能地点了点头,他仍旧没有起来,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尖端传来的适意,就像能卸去生前所有包袱一般无忧。只是片刻后,他才意识到不对的情况下赶忙站了起来。面向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至于为何说莫名其妙,倒是因为待在视线里的这个人,笑容和蔼得淮九浑身不舒服。
就像盯进骨髓中令人发指。
他笑起来时,眼睛眯得如一条线般,眼角的尾纹自然看得出年岁,只是仍旧黑发掩着的五官下,又看不出一丝苍老的味道,倒像极了人到中年的姿态。
来魔界这些时日,似乎再说要有什么能够让他意想不到的,还真是没有了,淮九静静的眼眸里,甚至已平静如往常那般。
“你是谁?”
眼前人的衣袍如先前看到的魔人那般差别不大,只是区别仍在那双袖上,他的袖子,是一片纯白的颜色。
只是于淮九的疑惑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反而一直绕着淮九本身,不断走动,那道如线般的看不见的眸子似乎要把整个人都看穿。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如被窥视进身体深处的目光,炽热无比。
他往前踏了几步,本意想的是自己走开这个老头的视线,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往前走,这个人都能跟着速度贴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最后终于放弃了挣扎,淮九无奈模样的看向他,刚好迎上了那道目光。
意外的平和。
“你也是魔界里的人吧,没想到魔人死后,也能上天堂。”淮九心里暗想,这已经不是门槛低不低的问题了,是压根就没有门槛吧。
放眼看去,走多远地底下还是一片绿油得遍地的草原,只是少了虫鸟的喧嚣,就像一个失去隔栏的巨大迷宫,你以为是无边的自由,其实也不过是井底之景。
“这里才不是你们人类所言的什么鬼天堂,天界那群装腔作势的人,去了又怎么会好玩。”老头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先前那几个人一般的压迫感,反而缓如静水。
淮九又随意走了几步,再一次停下来时,还是因为老头所言“看来你们魔界还真是都很讨厌天上,以前神话故事里讲的,倒也不假。”他想了想“那这如果不是天堂,就是地狱了吧,没想到地狱里也都能有这么好看的景色,是不是一直往前走,就能见到孟婆,然后领一碗孟婆汤了。”
“小伙子,你当真不怕地狱吗。”他又在用那副审视的眼神,看着淮九。
淮九倒也习惯了几分莫名而来的视线,只是再怎么说也都没有意义啦,到这个份上了怕不怕其实不都一样。
“我不知道,不过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到死的时候,都是和一个杀了自己的魔界同胞一起。来世的话,我还是想投胎到今生的父母身边,然后做一个平凡得再平凡不过的人,才不想参与到这些什么神魔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都不关我事。”
还是喜欢平凡惬意的生活,只是下一世,能不能不要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可惜了,这个时候离你投胎,还久着呢。”老头的笑意又泛在脸上,只是他倒也没再看向淮九,双袖轻轻一甩,便放到了身后去,微风扬起时,倒也有几分得道高深的高鹤气势。
淮九也难得的皱了眉头,看着眼前这一片青葱无际的草地,倒真的是见不到头“是要走很久的路吗,为什么死了还要这样折磨人。”
“你们魔界还真是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
老头摇了摇头,欲擒故纵模样终于到了脱口的时候“这里并不是你所谓的地狱,或者天堂,你也并不是已然死去,现在的你,正是存在于世间的你,亦或是前不久还在魔界的你。这个地方是黑炎的内部,介于生和死这道线的中间。在上面的时候你们所见底下只能看见焚烧一切的熔岩,只是底下还存在着一个不知道多少年的幻境,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魔界里权位多高重的人。而你”他顿了一下,也顺势指向了淮九“你是这几百年来第一个进来的,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的人。”
很奇怪。
听到自己没死的时候,好像也没多开心。
可能相较于死去,他更觉着活着太累了。所以才会去替那个明明相识不过一天的人,拼了命。到头来也只是留个难以磨灭的愧疚在牧尘千心里,自己好像才是万恶不赦的罪人。
“可其他人呢,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落到这底下,还有很多个跟我一样的人。”
“他们都沾染了魔界的魔力和气息,黑炎之所以能焚烧万物,是因为会啃噬这股力量,而你不同,你并没有获得力量,又何来死去。”老头轻踩了踩底下的这片草地“这里都是我幻化出来的地方,放心吧,安全得很。”
淮九的眼眸并没有如老头预料那般,看到虎口逃生的窃喜。反而一片深邃,模糊得猜不透心里所想。
“其实老夫在见你下来的时候,心里倒也有几分敬佩,都说人类一个个懦弱如斯,可你又会为救一个相识不久的人,把自己的性命至于生死之外。”
“可是。”老头突然重重顿了一声,紧接着开口已然是不同先前那般轻松的语气,相反沉重了许多。
“此生,你就要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在这方待到死去为止。”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魔人刻意加重了声,而淮九,也确实在听完之后,面色凝重,这种来去不得的生活,其实跟死去又有什么区别。虽说这里确实惬意无比,是个可以悠闲享受一生的美地,可他就真的会在这个时候,人生的开端就认命了吗。
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了无牵挂了吧。
“这里真的,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吗?”最后的试探还是开了口,没有过多的底气。
老头也没有迟疑半分,点了点头。
如余晖般的绸线在不可及的远处也渐渐地落下,原本显得万千繁华的天际,此时也多出了丝道不明的寓味,像极了底下的那个男孩,落寞得很。
“后悔了吗,这也是肯定的吧。”
“你说。”淮九静静端详着渐变的天色,眸里又一回如初的平静“成了魔的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
“魔,万千年来在你们人类的意识里,不都是一群罪不可赦的人吗。”魔人倒也自言自笑了声“所以即便原来是人类,在成了魔之后,自然也不可能再回得去人世间,更不可能过上和原本一样的生活了。神魔两界,从开天来便是水火不容,每个人都想吞噬掉对方,于那至高无上的权利而言,这些蝼蚁一样的牺牲,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所以说,你掉下这里,和老夫作伴,倒也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至少你仍是人类,也不会变成战争的牺牲品。”
淮九一时间也没有回应,只是在这微妙的氛围里,也被这渐暗的天色,熏得奇特。
老头纯白的长袖突然一挥,淮九脚下的景象只是一眨眼的时刻,便从一片绿油幻化成了木质的地板,他抬起头,四周已然变成了一间屋子,只是比起在魔界醒来的那个地方,美观了许多。至少眼下还有一张床,而且整洁如他在家里的那般,四处的家具摆设,也是应有尽有,这个房间,其实像极了他在人间的住所。
“早些睡吧,想太多反而只是给自己增加负荷。”老头也没再看淮九,自顾地推出房门,在身影消失的时候,仍传出了声“明天醒来再来找我。”
其实成不成魔的,于淮九自己而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反正那人间,早就到了溃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