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下午殡仪馆就来了两个客人,章本硕和六六。
一开始,陆文还以为章老师是来找他的。
章本硕冲他笑一笑,捂着鼻子走到隔壁遗体化妆室,去找圆圆谈话。
六六戴了口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去其他地方找人闲聊。
陆文很满意领导的雷厉风行。不过还是怀疑咨询的效果。
不是对章老师没信心,是对圆圆没信心。
人要是说变就变,那才有问题呢。章老师再厉害,也不可能靠一两次咨询就把圆圆那种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转变过来。
陆文在隔壁太平间等着,等章老师出来,再跟他说些圆圆的事。
老李探头进来,东张西望。
陆文问他做什么。
老李笑了一下,眼睛在那7张停尸床上扫来扫去。
陆文说:“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谁下午过来火化?”
焚化间最忙的时候就是清晨,老李最近却天天跑过来往太平间里瞅,是闲得发慌了,只想着火化还是怎么着?
问题是遗体火化要死亡证明,直系亲属到场签字,没有直系亲属的,旁系亲属还要去公安局开证明,证件、证明都齐了,还要预约好时间,排好炉子,这才能火化。
哪是他闲着没活干,过来拉具遗体就能烧的?
老李是他刚进殡仪馆的师傅,平时对他也挺好,虽然肚子里一堆牢骚,面子还是要给的。
陆文去拿表格,看一下火化计划表,C1、C0都是下周才火化,B14排到下下周了,咦?
5号?
陆文又看了一遍,确认是5号没错。酒窝是无人认领的尸体,还涉及到凶杀案,凶手虽然还没抓到,不过公安局那边没消息,也没家属通知,是谁给安排的?这不是乱来嘛!
陆文下意识地要冲到隔壁化妆间,质问圆圆,除了圆圆,没其他人了。
不过看一下字迹,他又犹豫了。和记录表上的字迹不同,这个火化计划表的字迹明显就是他自己的,难道是圆圆模仿他的笔迹?
模仿了又有什么用?没有家属到场签字,或是公安局给出证明,5号不可能跳过程序直接被火化。
陆文正在想,老李干笑几声,拿出手机,说没事,来你这蹭个网。
陆文不理会他,放回计划表,又去看5号。
他轻轻地掀开5号身上的白布,好像压在下面的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生怕震掉花瓣上的露水。
酒窝还在笑,光从白布的缝隙溜进来,被布吸收反射,给酒窝加了层柔光,笑得没有之前诡异,就像还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在平安夜睡着时期待礼物的笑脸。
陆文本来是想擦掉酒窝脸上的妆,但这回又不想了。
该死!虽然是恶作剧,可圆圆的手艺确实太好了,这笑脸妆画在酒窝脸上,好像给她添了一点生气,让人相信她只是睡着,而不是死去,随时会醒来,冲你甜甜一笑,然后搂住你撒娇一样。
陆文纠结了一会儿,更轻更柔地放下白布,盖住酒窝的脸。
他想:要是酒窝的家人找过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也许不会太伤心。
老李说是在玩手机,可眼角一直斜过来,偷看陆文。
陆文装作不知道,任老李打量,不是打牌输了想借钱翻本,就是有什么事求他说不出口。
他假装检查尸体,4号、号一个个掀开来看。吊住老李,让他难受一下。
4号是个老头子,干瘦得吓人,不过最吓人的是他的腿,两条腿上密密麻麻地缝了针,全是黑线交错。
听说是出了场交通意外,压碎了双腿。送过来的时候,他用铲子铲了好久,才把其余的部分拢到一起,又拿拖把拖了一天的地,换了三个拖把,把卫生间的都借过来用了,才把地上的血拖干净。
圆圆更是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两条腿缝回去,还特意用了最细的缝合线。
陆文问圆圆为什么不用最粗的线,这样缝要缝多少针才好?
圆圆说用细的远看看不出来,伤口会好看一些。
陆文无话好说,对圆圆来说,好看至上。可对一个死人来说,真是个讽刺。再好看,恐怕也就家属会看上一眼,一眼就够了。
来他这里认尸的家属陆文看过很多。
活人和死人是不一样的,活人再丑,看还是看得下去,死人再漂亮,即便是家属,大部分人也不敢多看。
陆文盖上老头的脸,特意少拉了些,让白布多盖住老头的脚,只露出大拇指上的标签。
然后他又看了5号的脚,5号的脚踝又青又紫,受过伤,不过比起4号用线缝起来的脚可好看多了。
老李还没说话,他的耐性可真好。
陆文再看号,号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听说是个有名的歌唱家,迟迟没有火化是因为家属闹遗产分配的事,打得不可开交。她就被遗忘在这个房间里。
号是个胖子,小腿足有一般人的两倍粗,它呆在停尸床上,至少有一半的肉是在床外面的,手也不像其他尸体放在腰侧,而是叠好了放在肚子上,高高隆起,像座小山。号是没有合适大小的尸柜,专门为它定制一件大号尸柜又划不来,只能委屈它呆在外面。
当初搬号,陆文可是叫上好几个同事,花了好大力气,才搬上来。
搬完后,陆文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控制体重,要不死了都被人嫌弃。
1号是个成年男人,头很大,身高矮了些,还不及7号少年高,要是站起来,腰勉强够到停尸床的高度。
陆文一圈看完,老李终于说话了:“小陆啊。有些事想开些。”
得,来了。
老李牌长者智慧谈话时间,讲解人生终极奥义,号称只有最接近死亡的人才能领悟的人生至理。
当初在他手下实习的时候,老李一边用手里那又长又重的钢签捅尸灰,一边不急不缓地说些完全不知所云的道理,逼格极高,吓唬小年轻最管用,一到月底,老李没钱时,去找小年轻们借钱,个个乖乖奉上,让老李去买烟买酒体悟人生至理,连欠条都不用打。
不过现在陆文自己也是个老油条了,老李的话对他没什么用。
老李说:“这种事嘛,干我们这行的人总会遇到的,死人嘛,免不了的。”
对对对,用生死开头,场面宏大,立意极高。接着编,看你这回找什么借口。
当初陆文想找个老婆,就是看老李月初工资到手,月中赌光喝光抽光,月底再到处借钱,如此反复,他不想过上这样的人生,痛定思痛后,认识到只有讨个老婆,组建幸福家庭才能不踏上老李的后路。
老李说:“总之,你什么时候想开了找我,我的手艺你还不放心?一定帮你办得妥妥的。”
呸!陆文暗唾一口,你死我还没死呢。我活得开心着呢!
“说吧,要借多少钱?”陆文还是先说了,看老李这死皮赖脸的样,要是不答应他,恐怕他就钻进尸柜,长期呆这了。
“能借吗?”老李一脸喜出望外,演得好像他一开始过来就没想借钱一样。
冲老李这演技,陆文都觉得该给他点钱。
“别啰嗦。5块以下我直接给你。不用还了。5块以上问我老婆。”陆文拿出手机,准备给老李转账。
老李愣了一下,“你有老婆?”
“没有。”
“那你还问老婆?”
“对啊,所以只能5块,你自己看,要不要?”
老李脸上的肉挣扎了好一会儿,一跺脚,说:“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