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广、铜球四抡起兵械,正要大展雄威,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黑衣人,将他们截住。安德广一直跟随李抱玉,自然知道黑衣人、逍遥谷主乃是潞州城的贵客,当即收起铁铩、止住脚步。铜球四正准备长驱直入、大开杀戒,却被安德广横铩拦下,气得直摇头,一锤在地上砸出个大坑。
偶耕仍在和杨祖绪激斗。长钺笨重,他虽然十分手生,却能以气驭之,渐渐步拟魁罡、意合北斗,依着内家真诀、循着星辰气象,变出千般招式。杨祖绪正是逞雄之时,岂肯丝毫想让?弯刀之形犹如彗尾,闪闪寒光直逼箕宿。再战三十合,仍然难分伯仲,众人耳朵里乒乒乓乓不绝,眼睛里流星火花乱迸,知得这二人的武艺非同一般。
黑暗之中,忽有人声响起,似龙吟鹤唳,不徐不疾、萦绕耳际。只见他念道:“时既暮兮节欲春,山林寂兮怀幽人。登奇峰兮望白云,怅缅邈兮象欲纷。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风飕飕吹日晚。不见其人谁与言,归坐弹琴思逾远。”
旁人听得这几句,尚且无可无不可,偶耕听了,却似触了电一般。他丹田之上升起一股浩荡真气,顿时精神抖擞、血脉贲张,当即长钺挺出,大有搅动天地之势。杨祖绪弯刀飘忽不定,觑准时机正待突袭,却见这一钺着实来得凶猛,当即翻身后撤,退到九尺开外。
杨祖绪躲过一招,待要再次强攻,却看偶耕将长钺顿在地上,高声问道:“是何人吟诵诗句?”
庭院一边,花影摇曳、衣带,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如峰峦削立、修竹挺拔。偶耕站在原地,直挺挺看着他,不知来者何人,更不知他为何也会念白发先师传授自己的诗句。
忽而层云散开,月光皎洁。那人站在月光之下,笑道:“小子,白日里见面,我赠你玉佩,你怎不知我是何人?”众人这才看清,他不是别人,正是逍遥谷主南浦云。逍遥谷诸人见了,莫不欠身施礼。
偶耕见是南浦云,便将袖中玉佩取出,施一礼道:“多谢谷主赠以信物,我才能进入节帅府邸,与侯小姐见上一面。如今原物奉还。”说毕,走到南浦云身前,将玉佩递出。
南浦云并不去接玉佩,只是背着双手,抬头望天。微风吹起,南浦云袍袖宽松,飘扬起来,身上一股脂粉气随风浮动。偶耕闻到那熏鼻的气息,连皱眉头,约摸猜出此人持身不正、行为不端。他心中嫌恶,将双手一拱,请南浦云尽快收回玉佩。
偶耕连呼三声,南浦云只是不应。偶耕说道:“既如此,晚辈无礼了。”顺手将玉佩掷出。南浦云依然如同巍峨山峰,岿然不动。眼见玉佩离地只有三寸,行将坠入尘埃,南浦云陡然袍袖飞振,一只白皙的手掌从袖中探出,如闪电划过层云。
这一掌迅捷异常,未及眨眼,已拍到偶耕额前。偶耕见他功夫造诣如此深湛,大为骇异,当下步法斗转、身形星移,从他掌下逃离。南浦云再进一掌,恰似雷霆万钧,搅起一股旋风,阴森森、惨切切,似要将他吸了过去。偶耕强运内息、身子平移,抬脚踩向坎位,推掌守住巽位,又躲过他一掌。
这两掌,看似稀松寻常,却暗合内家窍门,包藏无穷杀机,更蕴藏数十年的武功修为。偶耕一避一让,在万重险境之中逃脱,实在得益于自幼便有高人指点,与麋鹿为伍、与虎兕奔逐,练成了一身本领。如若不然,实难在这两掌之下讨回性命。
南浦云掌风所及,将行将落地的玉佩卷起。玉佩被内力所激,飞到齐眉高,又徐徐落下。南浦云一伸手,玉佩不偏不倚落在掌心。他收下玉佩,重新背起双手,站在面前,不再进击。
偶耕不知南浦云究竟这两掌是何用意,想要追问,却听他说:“果然是上清派高人所传,只是你的功夫更加顺乎自然,不似王屋山那些道人那般拘束。说你是白云子的关门弟子,倒有六七分真。”偶耕想起师父,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南浦云撇开偶耕,对着侯希逸说道:“侯大人深夜不眠,是要当面教诲令爱千金吗?”侯希逸昂首道:“小女已许配骆大人。老夫教子无方,自有骆大人管教小女。”他见南浦云人多势众、武艺又高,而自己立身处境绝不太平,便故意攀扯骆奉先,示意他们休要轻举妄动。
牧笛听不出侯希逸的弦外之音,只道他顾念父女亲情,亲身涉险前来营救,却听他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心冷如冰。
南浦云手捋胡须,悠然说道:“侯大人当日何其威风,杀得安禄山抱头鼠窜。说来惭愧,南某人竟险些成为你刀下之鬼。”侯希逸笑道:“老夫戎马倥偬,征战无数,只记得有名有姓的将帅,不记得恁多无名的小辈。”
南浦云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十年前你立下战功、加官进爵,十年后却流落草莽、形同乞丐。”侯希逸从偶耕手中接过镇海分潮钺,凝视着钺尖的月光,说道:“虽如此,也落得个慷慨激扬,凌烟阁上留下姓名。不似那些跳梁小丑,凭着些巫蛊邪术惑乱人心。”
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好你个慷慨激扬。令爱既已许配骆大人,为何午夜三更,跟着山野少年私奔?此事传扬出去,侯大人名节不保,岂不是贻笑天下!”
这句话说得轻松自如,每个字却像棘刺一样扎在侯希逸心上。他满腹犹疑,原以为和罗展义定下计策,偶耕进入节帅府中照计而行,定能大事成就,夺取泽潞方镇、杀尽逍遥谷人,却怎知,这混小子怎么深夜里将牧笛带出府来?他转过头来,怒冲冲看了偶耕一眼,恨不得一耳光打在他脸上,当场问个究竟。但是他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独自里没好气,表面上却波澜不惊,绝不至于在逍遥谷诸人的包围之下自乱阵脚。
虽是如此,侯希逸毕竟像一条蛇,被南浦云把住七寸。自己的女儿既已许配骆奉先,却在大婚之际与人“私奔”,而且被众人当场看见、拿了现行,他即使有千万张嘴,又该怎样为此事作解释?
直到此时,偶耕方才省悟:南浦云把玉佩交给他,助他进府探视牧笛,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偶耕又有些佩服南浦云,觉得他果然是神机妙算他只见过自己一面,便把自己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会不顾一切,将牧笛解救出来。想到这里,偶耕悔愧不已:“我怎么这么蠢笨,轻易中了南浦云的圈套?我不该带牧笛出来,害她落下“私奔”的罪名和骂名。此事报与骆奉先知道,必定连累他父女一同受死。”
侯希逸觉得已授人以柄,一改傲慢语气,拱手说道:“南先生,你我同为潞州客人,就该安守本分。我女儿夜中出府,必有情由,待禀报骆大人,一查便知。”杨祖绪站在一旁,咧嘴而笑:“你女儿与人私通,淫奔出城,还需查个什么?养不教,父之过。侯希逸啊侯希逸,你生下这等贱婢,却妄想瞒天过海、高攀骆大人,真真无耻之尤、罪不可恕。我劝你趁早认罪伏法,痛痛快快归西去,免得受那牢狱之灾、棰楚之苦!”
牧笛听到这里,面红似火、怒上心头,她不顾邓昆山匕首相向,厉声道:“你满口胡吣,必下阿鼻地狱,受那炮烙之刑!”邓昆山怕她挣脱,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喝道:“你老实些!”
偶耕听到这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愈发恚怒,指着杨祖绪道:“你休要编排流言,陷害侯小姐。若是好汉,出来较量一场。”
杨祖绪弯刀一出必见鲜血,今晚却与偶耕斗了个平手,正是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见偶耕索战,高声说道:“混小子,有种出来,小爷与你过几招。”
二人从人丛中跃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围观之人,知道厉害的,赶紧闪避,唯恐被误伤;不知道厉害的,踮脚伸头向前,要看这场热闹。
二人正要动手,南浦云身子平移,横在杨祖绪身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杨祖绪会意,拱拱手退在一侧。南浦云对着十大虎贲说道:“侯希逸教女无方,一对男女大闹节帅府,又闹到馆驿,大错已然酿成,今晚在劫难逃。节帅府的众位高朋,夤夜到此,必是要擒拿这一干贼人。我们在此是客,不要妨碍官爷们执行公事。”
众人听了,各自点头,觉得南浦云所言甚是有理。安德广正要下令捉拿贼人,铜球四早已按捺不住,将一对铁锤高高举起。便在此时,传出轰鸣之声,原来是馆驿大门开启,一队人马列队而入。灯火掩映之下,一人骑着马走在前面,趾高气昂、摇摇晃晃,正是吕思稷。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人,便是罗展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