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己近三千军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围住了三百乡民。只是不见侯希逸,李正己难免惋惜。
涧石身处重围,两军之中约摸认出这便是缁青平卢节度使、李纳的父亲李正己,顿时满腔仇恨。但更清醒地知道,以卵击石毫无益处,与其作无谓的牺牲,不如忍受一时屈辱,先保住自己和三百乡民的性命,寻找时机再冲李正己下手。想到这里,只得命乡民弃械投降。
涧石被押到李正己大纛之下,与偶耕四人跪作一排。李正己下令,好生看押偶耕、牧笛,准备带回长安交由骆奉先大人处置。他同时命令,将涧石、昆仑奴、槐犁三人推出斩首,杀鸡儆猴、以正军法,防范三百乡民生出变乱。
刀斧手提起三人,推向河边空地,便要行刑。李正己手下的“十将”呵斥三百乡民,叫他们站成长排,观看这血淋林的刑罚。三百乡民或愤愤不平,或哀哀欲绝,有几个青年子弟竟与青州兵推搡起来。“十将”大怒,钢刀出鞘,便要杀人。
偶耕、牧笛被青州兵死死按在地上,挣扎不得。他们绝不忍心看到同行挚友死在面前,但又拿不出半点办法。偶耕拼出蛮力,与羁押他的兵士相抗,被人重重一棍打晕在地。牧笛看着他倒在地上,鲜血流出额头,滴在枯黄的地上。
陡然,牧笛高声喊道:“你难道不救你的宝贝儿子吗?”
此语如同一声响雷,将李正己惊醒。他千里迢迢从缁青平卢赶到渭河以西,正是为了自己儿子。他在青州便已得知,李纳被封了官职,在李抱玉麾下历练。李正己与李抱玉同为藩镇节度,知道李抱玉严苛少恩,李纳在他营中虽不至于开罪主帅,但毕竟吐蕃入侵、战事吃紧,儿子在乱军之中难保万全。因此,他带上三千兵马,以讨伐吐蕃的名义大举西进,实则只为找到自己的儿子,将他完好无损带回青州,将来承袭自己的爵位。
在李正己看来,儿子已受朝廷封官,将来承袭缁青平卢节度使之位便是水到渠成,何必再受这行军之苦?若连他小命也丢了,自己处心积虑夺得的缁青平卢藩镇将来付于何人?
李正己沿着水从北而南,盘桓数日,多次险些与吐蕃军马遭遇。数日过去,没能遇上李抱玉的军马,李正己正自焦急,却在意外中擒住偶耕、牧笛,恰又在牧笛口中听到儿子的消息。
李正己又惊又喜、心血奔涌,他连问三声李纳现在何处。牧笛顿了一顿,指着涧石三人说道:“你宝贝儿子的性命,悬于他们三人身上。你杀他们,便是自己绝后!”
李正己半信半疑,但事关儿子性命,半点马虎不得,他还是收回立即行刑的号令。涧石、昆仑奴、槐犁,侥幸从刀斧手的刀下捡回了性命。
涧石重回大纛之下,同牧笛对了一下眼色,转头说道:“常言虎毒不食子。你杀了我们,你儿子必死无疑;你若不杀我们,我说不定能救回李纳。”
李正己又急又怒,将镶金缀玉的马鞭当空挥响,令胯下战马心虚发抖。他勒紧缰绳,怒目圆睁,逼问道:“我儿现在何处?”
涧石见他狂怒起来,便知自己的头颅保住了一半,便顺着牧笛的眼色,编造起赖以救命的谎言:“你儿子不自量力,西渡水,与叛将王献忠交战,被他生擒过去。我等奉了李抱玉之命渡河救援,与王献忠三千大军相遇,不是敌手,却又不敢回去复命。你不妨派遣使者去王献忠军中打探打探,你儿子的人头或许仍在颈上。”
李正己一个趔趄跳下马来,抓起涧石胸脯,逼问真假。涧石被他晃来晃去,反倒越发镇定从容,说道:“我命在你手,岂有说假话的道理?你若不信,只管杀我,再去给你儿子收尸吧。”
李正己身后十将见主帅气急,急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一名十将揸开五指,给了涧石一记耳光,李正己关切儿子,忙将那人拉开,对涧石说道:“王献忠现在何处?我灭了他!”
涧石说道:“他手提三千劲卒,一半是百发百中的射生手,一半是刀剑不入的吐蕃兵,”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你的兵马不到三千,又是劳师远征,如何取胜?”
李正己怒火难禁,从地上将涧石抄起:“你大言不惭,说什么只要你不死,便能救回吾儿。你到底有何计策?”
涧石见李正己已然入彀,便不再以言相激,而是正声说道:“南去十六七里,水东边,便是李抱玉的军营。泽潞军马号称八万,实则只有一万多。你与他同为节度,他不会不给你面子。只消你书信一封,邀他渡过水,你们合击王献忠,定能一举奏捷。你们若是同进同退,王献忠也必不敢加害贵公子。”
儿子被王献忠所擒,就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扣住了李正己的命门。他听从涧石的计策,召集十将,要他们草拟信笺,发给李抱玉。然而他麾下皆是武人,不通文墨。涧石便道:“你将我们松绑,我为你起草书信。”李正己只得依言而行,解开他们四人身上绑绳。
偶耕、牧笛取过一块布帛铺在马背上,昆仑奴、槐犁备好笔墨。涧石笔舞龙蛇,半炷香功夫,便写成一篇书信,骈四骊六、鎏金铺彩。
李正己接过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也看不大明白,恶狠狠说了一句:“敢耍花样,乱刀砍死你!”说着便将书信裹好,交与一名十将,又命二人随行,嘱托他们,见到李抱玉,定要好言相告。
涧石又道:“还请节帅统领全军往西南进发,距王献忠五里扎营,只可对峙,切不可贸然进击。若他们进攻,我们只可高挂免战牌,不可应战。”
十将领命,驱动战马疾驰而去,按计划渡河送信。李正己自恃有三千兵马,倘若与王献忠正面交锋,少说也有五成胜算。他依从涧石,命大军向西南前进。偶耕、牧笛、涧石、槐犁仍然上马,不受麻绳捆绑,只是被挟裹在军马之中,进退不得自由。昆仑奴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骑不得马,被抬在担架上。
三千兵马保持阵形、缓缓推进。时近黄昏,探马来报,已经与王献忠大营相去五里。李正己传下号令,全军停止行进,背靠山坡、面向敌军,安下营帐。
王献忠早有探马探知敌情,知道缁青平卢大军逼近。并蒂将军便请出战,王献忠道:“李正己远在缁青做他的土皇帝,原本不听朝廷节制。此番领兵前来,必是为了李纳,我们只可坚守,不必出战。”
许月邻道:“倘若李抱玉渡河夹攻,我等如何抵敌?”王献忠道:“我们背后有吐蕃数万雄兵,李抱玉若有胆量,早就渡过水了。况且,李纳在我手中,李正己挂念嫡子安危,必不敢与我为敌,说不定要助我们击退李抱玉呢。”
李正己在营中坐不安席,来到营门矫首东望。临近日落,派出去的三名十将方才回转。李正己急问原委,那三人咳声叹气,掏出一纸书信来,乃是李抱玉的回信,信上口气委婉,意思却甚是分明:不愿出兵渡河。
儿子落入他人之后、性命堪忧,而自己领兵逼近强敌,李抱玉又不肯援助自己,李正己瞻前顾后,顿时大为惶急,怒骂李抱玉缩头乌龟,又喝命将陆涧石提到中军帐过审。
偶耕、涧石五人无一幸免,皆被揪到中军帐内。李正己脸色阴沉,说明原委,厉声责问:“李抱玉不肯发兵,难道要与王献忠硬拼吗?”
涧石眼珠一转,说道:“节帅息怒。联兵之计不成,我这里还有一计。但不知你与王献忠有无过节、是否交恶?”李正己道:“我与他并无交往,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仇家。”
涧石道:“如此甚佳。需劳烦节帅再费一封书信,夤夜送交王献忠。约在后日午时,在西面三里处的高原上相会,双方均不带甲兵,只着十名侍从相随。节帅与王献忠好言相告,多赠些金银、多许些好处,必能平安迎回公子。”
李正己捻须道:“此计甚妙。但是老子千里迢迢赶来,无缘无故折损了不少金银宝货,甚是可惜,也太便宜了王献忠。”涧石道:“子曰:‘修文事必以武备。’你与王献忠约定在高原相会,高原上深挖沟壕,命得力武将藏身于内,高原下三千兵将严阵以待。待公子脱离王献忠之手,节帅便发出号令,高原上的武将和高原下的精兵一齐发动,必能当场击杀王献忠。王献忠一死,他那三千兵马必然望风归顺,你既有杀敌之名,又赚得三千兵马回归青州,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