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实施宵禁,夜来有官兵巡逻平日里若是撞见夜游之人,任打任杀,如今则如同羊入虎口一般,接二连三遭遇敌兵,死在大街之上,被践踏得血肉模糊。城中百姓有不少在睡梦之中被人砍死,他们的尸身和钱财一道被吞噬殆尽。吐蕃兵杀得兴起,漫天价放起火来,一时之间,一百零八坊烈火连天,长安的夜空被照耀成赤色,如同一大块被烤熟的羊肉。
偶耕五人在黑夜之中拼命逃窜,身后杀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四面都是吐蕃兵在劫掠,他们藏也无处藏,逃又无处逃,但绝不敢丝毫停下脚步。
五人慌不择路,也不知钻进了哪间坊、哪道巷,前面是一处死胡同,后面却有十余追兵。昆仑奴先爬上墙,将侯希逸、槐犁接了过去。偶耕正要扶着牧笛爬墙,追兵已赶到身后,几把飞刀掷出,骑在墙上的昆仑奴缩身躲过,倒在了胡同的另一边。
死胡同里只剩下偶耕、牧笛,如同羊入虎口。偶耕摆开架势,准备与吐蕃兵殊死搏斗。牧笛从头上扯下钗环,奋力扔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脆响。吐蕃兵见地上有宝物,一阵哄抢。
偶耕想趁机逃跑,无奈吐蕃兵离得太近,仍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步步紧逼。偶耕扭头说道:“我与你经历诸多劫难,却要死在吐蕃人手下了。”牧笛道:“那也比死在骆奉先、元载手下强得多。”二人手指相扣,面对吐蕃兵灼灼逼人得刀光,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满足。
恰在此时,一声清啸划破长空,犹如老鹤下九皋。偶耕、牧笛未及察看明白,眼前便是红光乱迸,数名吐蕃兵脑浆崩裂而死。厚重的头盔脱落,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
窄小的胡同里,忽然马蹄声动。声音落处,剩余的吐蕃兵飞出数丈远,非死即伤,发出凄厉的哼声。
并非世外高人出手相救,而是骅骝马从天而降。它在奔窜途中偶遇偶耕、牧笛,兴奋难禁,不住的甩着鬃毛、打着响鼻。二人危难之际得它相救,欣喜不已、满心感激,又见它只剩半截缰绳,身上有刀剑伤痕,多处鬃毛被烧得卷曲,料定它是从吐蕃兵手中挣扎逃出,更是为它心酸。
骅骝马对着偶耕嘶鸣一声,偶耕立即会意,扶着牧笛上马。他跨在马背上,回头望时,只见滚滚烟火之下,吐蕃兵持枪弄杖汹涌而来。
骅骝马重遇主人,意气风发,蹄子一扬,便已跃至半空,飞出十丈之外。偶耕在空中往下看,墙那边不见了昆仑奴三人,急急伸手去拉缰绳,要将马勒住。偏偏那半截缰绳在空中恣意摇摆,就是不到偶耕手边来。骅骝马飞过一处房屋,那房屋被火一燎,轰然倒塌,登时火龙喷射,烧灼马尾。骅骝马受惊不小,非同小可,去势更如疾风飞电,几乎将二人颠下来,如何止得住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身后追兵渐稀,而身边街衢格外整肃,宅第分外高耸。骅骝马这才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牧笛在马背上观览四周,认出这里是兴宁坊附近。偶耕顿时大为紧张:骆奉先、李珙得府邸都在此地,此时怎可自投罗网?正想赶马离开,牧笛说道:“吐蕃兵似是从西南方杀进城的,此处地处东北,敌兵相距尚远。吐蕃兵十分凶残,逢人就杀,大约见了皇帝也不会留情。丰王李珙与他们串通一气,因此丰王府倒是个安全的地方。”
偶耕说道:“南浦云就在丰王府邸,他恨你父亲入骨,我们不可再次擅闯。不如折回去,将你父亲找回来要紧。”
牧笛想到全家惨遭加害,心痛如绞、无声而泣,半晌方才哽咽道:“是我不孝,曾立下誓言与侯家断绝关系、再无关联。如今长安失陷,敌势如潮,我们若贸然前去,即使找到他们,又怎能生还?”偶耕道:“不能生还,便死在一起。”牧笛伤心欲哭,将一腔碧泪咽在咽喉,说道:“怕的是找不到他们,大家都死得七零八落。”
二人正在伤心垂泪、犹豫不绝,北面传来号令之声,继而火把亮起,照如白昼。偶耕、牧笛催马向前,只见拱卫皇城的禁军在街上紧急集结。长安令也已赶到,独自率领一队官兵,站在阵列一侧。
为首的将领举剑誓师,旋即率领军马往南进发。他们是长安城中最后的兵力,准备与闯入城中的吐蕃兵决一死战至少拖住敌军,为皇帝逃遁出城赢得时间。偶耕道:“我们远远地跟上他们,回去找找你父亲,不至于落入敌军之手。”牧笛点头应允。
长安军马大举推进,不到一个时辰,便遇上前路的吐蕃兵他们仍在放火劫掠,这是一场杀人的狂欢。主将一声令下,官军奋勇向前,将那撮吐蕃兵杀退。主将再次传令,官军乘胜进击。
黑夜之中,两军再次正面相遇,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双方死伤都十分惨烈。相持既久,官军越来越少,而吐蕃兵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杀到,胜败之形立见。更有几队射生军爬上屋顶,远远地开弓攒射,官军一时死伤累积,节节败退。
偶耕、牧笛无力助阵,只在附近街巷里绕圈,指望找到昆仑奴三人。近乎一个时辰过去,再溜到战场一侧时,官军已近乎溃败。
主将身受重伤,再次传令:“只得向前杀敌,不得退后半步,违令者斩!”将令刚刚传出,一支长箭将他射下马来。长安令砍倒数人,奔到近旁,将他扶起。主将说道:“快去禀告宰相,备置轻车快马,护送圣上出城狩猎!”
古时都城被敌军攻破、君主弃城而逃,都被称作“出狩”,以示隐讳。长安令不敢须臾耽搁,翻身上马,领着一队轻骑往正北面宫掖奔去,那里是皇帝起居、大臣办公的场所。才一瞬间,吐蕃兵已将主将乱刀砍死,又将剩下的官军杀个干干净净。长安城中最后的抵抗至此告终。
已有一队吐蕃兵发现了偶耕、牧笛,大声怪叫,猛扑过来。偶耕急拍马背,骅骝马蹄轻足快,转眼便将吐蕃兵甩在身后。射生手的箭矢攒射而至,都在骅骝马身后落下。
偶耕不知该往何处逃遁,问道:“我们去哪里?”牧笛答道:“去丰王府,那里是长安最安全的地方!”偶耕迟疑一下,复又问道:“真的还去丰王府吗?”牧笛说道:“去!留得性命,慢慢再找昆仑奴!”
骅骝马快走如飞,不多时又来到兴宁坊。丰王府门墙高大,大门紧闭,所幸并无兵士把守丰王府所有的兵力似乎都已被调遣,正待发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
“现在该怎么办?”偶耕问道。
“相信骅骝马,我们硬闯进去!”牧笛作答。
王府宅院高耸,如同皇宫苑囿,偶耕担心骅骝马难以跨越。可骅骝马退后两步,顿足发力,胁下便似生了翅膀,飞入宅院之内,稳稳落在草坪上。
牧笛道:“我们去内宅,以免被南浦云所擒。”偶耕一手扣紧马鬃,另一手抱紧牧笛,双腿一夹,骅骝马一跃三丈,在空中几个起伏,已翻过王府的宅内的数道院墙,往内宅疾奔而去。
王府内宅,有一片空阔地面,此时则被长安城里的王子皇孙挤满。十余个家丁手提灯笼,端端正正站立阶除。大队兵士侍卫一侧,手握刀柄,以示警戒。廊檐之下,有一人峨冠礼服,正在为众人高声宣讲,仿佛是在发表登基践祚之前的宣言。
那人便是丰王李珙。他让那些王子皇孙们在院子里站到夜间,等他们志气、傲气消磨大半之后,再出来安抚。他说道:“我将大家请到寒舍,只因夜观天象,算准了吐蕃军马今夜打破长安。吐蕃兵视我大唐为仇寇,逢人便杀、逢屋便烧。尤其是李氏宗亲,更不容情。唯有我这间宅院,深受诸天神灵庇佑,邪祟不能侵、仇敌不能入。故此延请大家在此一聚,以保万全,这也是为了我李唐宗室薪火相续、永世昌盛。”
偶耕、牧笛从这片空地一旁飞过,当即按住骅骝马,在隔壁院中停下。二人耳朵贴着院墙朝里偷听。
李珙正在慷慨陈词,忽见天上红光一闪,落入自家院中,便以为是天降祥瑞,预示着自己取代当朝皇帝乃是天命所归,因此愈发得意。拥集在他宅院的,多半是前任皇帝的遗子遗孙,有的真心追随李珙,有的不过跟着起哄。在他们心中,只要能保住性命、守住荣华,龙椅由谁去坐,又有什么要紧?
忽而有人脚步铿锵、喘息急促,闯入内宅,那是并蒂将军从外面回来。夫妻二人也不避讳众人,径直向李珙禀告:“官军阻击吐蕃兵,在朱雀街以南全军覆没,吐蕃兵尚在朱雀街一带劫掠。”
李珙听罢,恚怒道:“按照商定的计划,吐蕃兵一举拿下宫掖,我们便大功告成。这些西域来的人,目光短浅得很,不进攻皇宫,却去抢劫民宅,真是舍本逐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