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奉先问道:“何事这么紧要,李大人命你们千里迢迢来见老夫?”安德广深深磕了一个头,将背后的包袱放下,一层一层揭开包袱里的麻布,里面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爆眼圆睁、血口大张、龅牙外翻,甚是可怖。元伯和、元仲武不禁“咦”了一声;元季能瞟了一眼,避过身去,几乎呕吐出来。
骆奉先雷霆大发,喝道:“这是什么?”安德广、铜球四虽是粗蛮汉子,几层见过恁般声势?吓得不敢作声。罗展义跪着说道:“这是仆固怀恩之子仆固。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以及他的从弟李抱真,定下妙计,不费一兵一卒杀了此人,相当于打断了朔方军的尾椎骨。李大人特意安排我们来到长安,将仆固的首级献给骆大人。我们历尽艰险、受尽波折,终于完成使命,惊扰了骆大人,还请重重降罪!”
屏风后面,偶耕透过木板缝隙,倒也看得分明。他见仆固死得惨烈,心中叹道:“我与仆固大人不过一面之缘,但是他慷慨耿介,值得钦敬。他的儿子正值英年,可惜被李抱玉兄弟奸计所害,死于乱军之中,尸首不全。大哥、三弟一路追杀安德广、铜球四,原是为了追回仆固公子的首级。他们如此英雄无敌,竟还是没能拦截住安德广、铜球四、罗展义三人,可谓功亏一篑。仆固大人此时一定是万分挂念,也不知他有多伤心呢!”
元氏三兄弟与偶耕则大为不同,俱是喜笑颜开、弹冠相庆,纷纷奉承骆奉先:“李抱玉兄弟立此大功,不负骆大人一路栽培提拔。”骆奉先甚是得意,命家丁取走人头,装殓起来,待来日奏报圣上后悬于街衢示众。又对安德广三人说道:“老夫今日备有家宴,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
三人哪敢与他同桌共宴?一起跪地推辞。骆奉先慷慨道:“老夫并非专门为你们设宴,而是另邀请一位客人,料想他即刻便到,”又指着元家三少说,“这三位公子乃是宰相府的三位俊彦。你们既是李抱玉手下的良将,多结交结交京城显贵,也是颇有益处。你们立下这等大功,但放宽心,今夜把酒言欢、痛饮达旦。”三人受此殊荣,皆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留在厅前。
骆奉先安排停妥,早有家丁、奴婢在八仙桌旁添置座椅、餐具。却见管家又一次急匆匆跑过来,愁眉不展,欲言又止。众人忙问原委,管家说道:“老爷邀请的客人好生无礼,带了一大群人堵在外面,硬要一起进来。”
骆奉先一听,脸色一沉,骂道:“废物!我叫他到府赴宴,已是恩德有加,他怎能带恁多生人进来?你只放他一人进来便是,何必跑来禀报?”管家道:“他们堵在门口,执意要一起进来,还……还打伤了路人,”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把飞钱,“他们还说,这是三万缗钱,饭钱先付,但必须一起进来。小的哪敢收这些钱,只是他们拿住小的,十分凶恶,想……想要动武!”
骆奉先怒火上撞,说道:“拿我骆府当饭堂子不是!集结家丁,带上刀枪,砍杀几个,他们便知道厉害!”
元伯和上前劝道:“骆大人万万不可气坏身子、乱了分寸。东边就是兴庆宫,乃是皇家重地,骆大人府邸门口随便一闹,若被宫中之人看到,说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那些人执意要一起进来,由得他们便是。将这些人安排在外边院里,饭菜中下些蒙汗药,等他们酒足饭饱,然后一刀一个宰了,既省事,又不闹腾。”骆奉先收起那一打飞钱,数一数正是三万缗,心气平伏下来,说道:“有理,有理!”
管家依言,将门口的一群客人接入外院。其中一人乃是主客,乃是骆奉先所邀之人,单独随管家去往暖阁。主客身边两个随从,一老一少,伸手搭住管家的肩膀,袖中一物抵到他的胁下,又冷又硬,乃是匕首。管家吓得面如土色,主客道:“其余人等可以在这院子里用饭,我这身边两个卫士,却与我须臾不离。”管家性命在他们手中,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带着三人往暖阁走来。
其时夜幕降临,管家面色苍白、六神无主,却无人看见。四人来到暖阁,未及通秉,管家已被一脚踢开,主客带着两个随从堂而皇之踏入厅堂。
骆奉先一见,怒火中烧,却强行忍住,冲那主客打个招呼,便向旁人介绍道:“老夫今晚的客人,正是这位世外高人,江湖上大有名声,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南先生。”南浦云身后二人,自然是二大监察邓昆山、杨祖绪。骆奉先不认得二大监察,以他的身份,邀请南浦云这种人参加家宴已是恩宠有加,实在也无须向宾客介绍南浦云手下的随从。
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三人急于奉承,一叠声说道:“在潞州见过的,见过的。”又见骆奉先把脸一横,只得灰溜溜退在一旁。
宾主已齐,骆奉先邀众人一齐入席,他自己坐了主位,左手边是元伯和,右手边是南浦云,其余人依次而坐。邓昆山、杨祖绪也不入座,也不离去,如同门神一样守在大门两侧,探手入怀捉住匕首,目光不离开桌席半寸。
酒桌之上,气氛凝重。骆奉先一肚子不痛快:他给了南浦云天大面子,请他入府陪宴,他竟如此胆大包天,与自己当面忤逆?南浦云却稳坐席面谈笑风生,只顾饮酒吃菜,对骆奉先奇异的眼神毫不介怀。其余人都觉得这宴席有些古怪,预感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骆奉先连饮三杯,问南浦云:“潞州双龙会之后,南先生也曾私下找过我。你与我说些什么,想必没有忘记吧?”
南浦云也饮干一杯酒,悠然说道:“请恕在下马虎,一时想不起来了,还望骆大人明示。”骆大人听罢此言,老大的不快,将筷子顿在桌上。南浦云兀自举起酒杯,邀安德广等人对饮。
骆奉先宴请之人都不是外人,因此出语毫无遮掩:“南先生当日许下诺言,愿以钱万缗、帛万匹相馈,另有珠玉、奇珍若干。也不是老夫贪你这点财物,只是与人相交,需言而有信。你现今已到长安,这些须心意,不知何日送到寒舍?”
偶耕、牧笛在屏风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骂道:“这贼宦官真是爱财如命、贪心不足,不光借嫁妆、捐资知名敲诈侯家,竟连南浦云也要扒下一层皮来,而且当面索要、毫不避讳,真是太不要脸。”
南浦云说道:“我许下骆大人钱财珍宝,但骆大人也许下几件事。你曾应允,回京之后,将东都洛阳的盐铁、泾河渭水的漕运、长安到凉州的橐驼,尽数交与我逍遥谷独家经营。骆大人还亲口许诺,梓州的杜济、长安城中的侯希逸,你将着人诬告,打入死牢,由我逍遥谷人送他们归西。这几件事若能办下来,逍遥谷定当谨守诺言,好好孝敬骆大人。”
骆奉先怫然变色,说道:“这几件事,老夫倒曾提及,若在太平时节,倒也易如反掌。可如今吐蕃、回纥来攻,仆固怀恩作乱,满朝上下人人自危,长安城外兵荒马乱,谁还有心力去办这些微末小事?”南浦云微微一笑,说道:“骆大人无心去办,自有人去办。骆大人既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那万缗足钱、万匹绢帛,还有珠玉、奇珍,可就不能白白送给骆大人了。”
元氏三兄弟听他二人讲话,不禁傻了眼。骆奉先是何等人物?请你到府赴宴,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施了天大的恩惠,你所乞求的那几件事,在这战乱时节是难办了些,但战火一过,只消骆奉先一声招呼,那真是探囊取物一般。你又有多大的胆量、多少条性命,敢在骆大人面前如此说话?
南浦云呷了一口酒,径直说道:“骆大人为人倒也爽快,说话也不拐弯。我最厌恶那些官员,贪财好色、心狠手黑,却又满口诗书礼教、仁义道德。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坦诚相告:骆大人许下之事既然不能办到,我已在长安另拜山头、另觅靠山,逍遥谷的事,自然不劳骆大人费心了。”
元伯和见骆奉先面色难看,连忙举酒劝诫:“诺大长安,还有何人敢与骆大人比肩?朝廷之中,朋党众多,南先生须擦亮眼睛,切莫进错了窠臼、投错了贵人,以至于遗恨终生。”南浦云道:“承蒙元公子良言相告。只是逍遥谷做事交友,忠信为本。我既与别人交好,又怎能再与骆大人勾勾搭搭?”
骆奉先怒火难耐,将手中银杯捏瘪,杯中葡萄美酒尽数溢出。他目露杀气,阴森森问道:“你结交之人,莫非是丰王李珙?”南浦云拱手道:“骆大人明察秋毫,正是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