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又问黄四叔和小雨之事如何。庾兴、陶杰闻言而笑。原来曾善治、商克捷狮子大开口,想占据这家客栈,方肯放出黄锦鳞、张小雨。庾兴、陶杰告诉他们,自己的靠山是宰相府,这客栈乃是元家三少盘下。曾善治、商克捷顿时哑口不言,神情态度变得十分恭敬。庾兴、陶杰与之协商,最终许下钱二百缗,将二人一齐赎下。曾善治、商克捷恭恭敬敬地离去了,临行还央求他们在三位公子面前多进美言。庾兴、陶杰告知涧石:“也就这二日便可放人,大家团聚就在眼前。”
涧石心中稍稍宽慰。庾兴、陶杰便将他延至前厅,招呼堂倌多上些酒菜。三人刚一坐下,堂倌跑到桌前,说是捉钱令史、腊口使再度拜访,只愿与二位东家在账房一叙。二人只得向涧石道歉,要他一人慢用酒菜,便往账房去了。
不觉已近黄昏,店里客人多了起来。涧石的酒菜也已上齐,菜是齐鲁美味,酒是关西上品。他胃口大开,自斟自饮,心中夸赞二位仁兄果是念旧情、好远客。正当他大快朵颐之时,客栈外人生喧嚷,一人疾步闯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又从后门逃出。他抬头张望了一回,不见那人回来,依旧低头喝酒吃菜。
酒饮半壶,不免气血上涌。他伸个懒腰,在板凳上摇晃两下,终于斜撑在桌上,脚在桌子下,身子却横在外面,将一侧的走道挡住一半。他也知身形不稳,但此时酒已上头,斜出去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
涧石正在摇晃挣扎,一个黑影倏地飞入,向后门那边急奔。那道黑影来得迅捷、闪避不及,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倒在地。
黑影脚步不停,向后门疾奔。涧石身子下坠,脑子却清醒了一半,伸出手去抓那人。只听噗嗤一声,响亮而清脆,涧石抓住那人衣襟,扯掉他腰背上面一块青布。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人外衣残破,里面绣有花鸟的亵衣来暴露出来,灯光之下,一抹雪肌若隐若现。那人煞住脚步,急急转身,口中发出尖利的骂声:“下流胚子!”语声尖利。众人惊奇发现:这个黑布蒙面、身穿黑袍的不速之客竟是个女子!
涧石半醉半醒,却不知自己一伸手撕破了别人的衣衫,十分懊恼:平白无故闯进店来,撞了人只顾离去,着实无礼。他一跃而起,毕竟头重脚轻,脚下一个趔趄,身子难以支持,扑向那女子。那女子侧身闪过,亵衣上的纹绣愈发暴露,让食客们看得呆了。
令所有人意料不及的是,那女子动若脱兔,翻手一掌拍在涧石肩上,将他击倒。
涧石再次摔在地上,幸亏这一掌力道不大,但也打得他瑟瑟生疼。他酒醒了一大半,立即腾跃而起,心中恼恨,当即运起劲力,迈开步伐、翻起拳掌,攻向那女子。一来是饮酒微醺,二来他技不如人,三两招过去,身上挨了一脚,被踢翻在地。那女子回身之际,才发现自己腰背袒露在外,惊呼一声,冲涧石啐了一口,从后门逃出。
涧石挣扎起身,堂倌跑了过来扶他落座。涧石问那人是谁,堂倌直摇头,说未看清人影,但知道她是个女子。涧石大奇:我竟然败在女子手下?那些食客有的大笑,有的摇头议论,有的却说,长安城中出现这等事已是见怪不怪。
涧石自斟一杯酒,一口饮干,将适才之事抛在脑后。他正在吃菜,一个中年食客凑到他的桌前,神秘兮兮问道:“公子爷初来长安么?”
涧石点头,中年食客又道:“我也是独自一人,你我合作一桌,也好谈心解闷。”涧石应允,那人便将自己的酒菜挪了过来,与涧石并肩而坐。二人对饮一杯,中年食客啧啧连声,夸道:“公子好身手,好酒量!”
涧石谦逊道:“一出手就败下阵来,对手还是个女流,当不起这等谬赞。”那人道:“长安之大,无奇不有。漫说女子胜过男人,便是骡子胜过老虎、猫儿胜过豺狼,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涧石自饮一杯,摇头不语。
中年食客身子凑近,压低声音问道:“你果不知她是何人?”涧石道:“她匆匆路过,又蒙着头脸,我与她话无二句,怎知她是何人?”那人道:“长安城内,街坊之中人尽皆知的‘并蒂将军’,你也未曾听闻?”涧石道:“我初到长安,哪里知道恁多掌故!”
中年男子见涧石一问三不知,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又做出一副替涧石担忧的样子,说道:“‘并蒂将军’是一对少年夫妇,武艺极高,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方才那名女子,便是妻子。她弃你而去,你算是捡着大便宜了,倘若那丈夫随后赶到,不把你当场打死,也该拿你送入死牢。”
“并蒂将军”乃是丰王李珙所封,天下只有一对,便是张涧雨和许月邻。方才那位女子,千真万确便是许月邻。涧石醉意朦胧,谈兴却浓,驳斥那人道:“花开并蒂,雌雄连体。他们若是并蒂,女的经过此地,男的为何不至?你休拿狠话吓唬我。”
一语未毕,门外台阶上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个黑影阔步跨入,整个客栈立即变得阴风阵阵,气愤沉闷而可怖。那人身长九尺有余,依然是面带黑布、身穿黑袍。他步履稳健、气息停匀,眉毛浓密、英气逼人,一双眸子如同星月闪耀。厅堂之内瞬间寂静无声,桌上食客尽皆埋头用饭,小心吞咽饭食,连酒杯也不去碰。
涧石见此异人,借着几分酒气,举杯问道:“你便是并蒂将军么?”
那人便是张涧雨,是和陆涧石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十七年的“雨哥”。他听到喊声,转面来盯着醉醺醺的涧石,一颗心猛烈震颤,脸色唰一下阴沉下来:自从离开紫帐山后,多少次梦里重逢,难道面前这个少年,正是“石弟”?他想上前问个究竟,却又思忖道:“莫非父亲传令,命众人满世界寻我,因此石弟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寻着我之后便当如何,是回去坐庄主之位,还是接受责罚?我逃离紫帐山,只为建大功、立大业,如今跟随王爷,正当竭诚效命于他,怎可中道而反?”
涧石见他伫立在过道上,半晌也不答话,摇摇晃晃起身道:“你若是并蒂将军,唤你婆娘给我认错。”张涧雨听罢,怒上心头,若是旁人定不轻饶,但眼前人是石弟,怎好与他争执?因此忍气问道:“她适才打此路过了么?”涧石道:“非但打此路过,还被我扯下半幅衣衫。”忽然酒漾欲呕,连忙捂住口鼻坐下。
张涧雨看见地上撕碎的青布,与许月邻身上衣服布料一般无二,本已微弱不堪的异乡逢故人的欣喜立即收住,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烧起。辱妻之恨就在眼前,他怎能再念及兄弟之义?
张涧雨大步欺入,一把将涧石从座位上揪起来。涧石不知他是涧雨,见他无礼,双拳送出,却被涧雨一掌截住,推倒在地。涧石倒在地上,哇哇吐了两口,酒气减去许多,以手撑地站起身来,摇摇摆摆问道:“我与你有何仇怨,你怎可如此粗蛮?”
原来,张涧雨和许月邻受了丰王李珙的密令,追杀一个仇家。那仇家武艺甚精,每每在街巷相遇,却每每被他走脱。这一日,他们一路追逐,那仇家走投无路,本想躲进锦鳞客栈,怎奈许月邻紧随其后穷追不舍,他无法藏身,只得从后门逃出。
张涧雨落在后面,一来想擒获仇家及早献功,二来担心爱妻,恐她反被仇家所害,因此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在酒店里与醉鬼兄弟纠缠?更何况,他离家出走,心中已是十分决绝:和紫帐山一干人等不能再有感情,与陆大壮父子更要形同陌路,等自己闯出名堂、出人头地之时,再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去俯视这群山野之人异样的眼神。
“我再问你,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张涧雨语调低沉、语气急促,额上的青筋已经向外暴突。
涧石酒已醒,但是头痛欲裂。他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却见一个身材颀伟、面目可惧的汉子站在面前,此人声音再熟识不过了,他却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涧石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忽而酒气一漾,哇哇吐了出来。
一股让人恶心的气息弥漫在厅堂里。张涧雨愈发焦急,问道:“那女子往哪里去了?”
涧石侧过耳朵,仔细听他说话,忽又转过脸来,全神贯注看着涧雨。他目光发直、瞳孔放大,显露出惊喜的神色。他直挺挺仰望涧雨,张口似要说话,却又迟迟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说:“是雨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