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纳、赵勃、王升,带着三百官兵,在临近村落里大肆扫荡,抢掠财物、焚毁民宅以至于滥杀无辜。村中有二三少年,侥幸从官兵手中逃出,潜入后山,一口气跑上山顶,已是次日清晨。他们跪在里正面前,哭着将官军所作所为说出。屿蘅听在耳里,悲愤不已,说道:“这些官兵简直比吐蕃兵士还凶恶!”
正说话间,山间路径上脚步声响、草木摇动。五个巡山的乡民押着两个兵士上山,兵士背着两个锦盒,盒上扎着锦缎。兵士见到里正,笑嘻嘻地跪倒在地,作揖道:“我是李纳将军的属下,特从铭感庄赶来。奉了将军之命,送上两份礼物,希望与大爷重修旧好、消弭刀兵。”
乡民一听,欢呼雀跃,都道是可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屿蘅却暗自与涧石说道:“只怕高兴得太早。”里正接过锦盒,便打发那二人下山,那二人跪地央求道:“将军再三嘱咐,一定要大爷当面检视盒中宝物。”
里正被他们一番奉承,也有些飘然自得,将锦盒放在地上,解开锦缎、开启盒盖,当即瘫倒在地。一只盒中盛放的,居然是他老婆的头颅!两个胆大的乡民开启另一只锦盒,立时吓倒:那里面是里正儿子的头颅!
里正干咳一声,晕死过去,被涧石等人唤醒,醒来之后呼天抢地、吐血不止。乡民悲愤难当,掩面而哭,山中一时悲声震天。哭声过后,众人围住那两个兵士,扬言要乱棍打死。两个兵士不知盒中乃是人头,倒在地上,吓得身子直哆嗦。涧石见人头之下压有一封信。他忍住悲痛与恐惧,将信取出,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山上乡民周知:明日午时,你我双方于铭感庄西面二十里外田畴之上,列开阵势决一死战。如不赴约,尔等妻儿老小尽受戮矣。
里正早已哭迷了双眼,哑着嗓子将李纳的列祖列宗骂了个遍。涧石好言安抚,他依然喘息急促,几欲猝死。屿蘅解开香囊,喂他服些安心定神的药丸,被他一口喷出,嘴角还带着血丝。
众乡民义愤填膺,围住里正,问他是何打算。里正抹干眼泪,恨恨说道:“男人一世,图的就是老婆在室、儿女在膝。如今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就在眼前,我若不报,岂不是枉活一辈子!”
众乡民心痛里正的遭遇,更挂念自家妻儿,人人愤恨、个个慷慨,叫嚷着现在就冲下山去,与那些官兵一决生死。里正揪起两个官兵,咬牙切齿道:“你们杀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我们渭南豪杰,个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约下明日午时开战,我们就明日午时开战!老子打了一辈子架,怕你那几个短命娃娃不成?”
涧石心道:里正丧妻丧子,固然应该悲悯,只是在这悲愤之时遽然作下决定,恐怕非但保不了仇,还会葬送众乡民的性命。于是劝道:“我们战胜官军,全在于依凭山势、占得地利。如果贸然下山,在平地上决战,我们绝难取胜。三百乡民只剩两百余人,兵力已削,正面与官兵相抗,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里正悲恨交织,浑身颤抖,哪里肯听?涧石又道:“下山决战也未为不可。先杀这两个士兵灭口,我们趁夜突袭铭感庄,也能多几分胜算。”两个官兵听见此言,跪地磕头见血,涕泗横流,苦苦哀求里正饶恕性命。
里正泪已哭干,对涧石说道:“娃娃,你足智多谋,可是心计也忒多。我们下得山去,就是要拼出一口气,哪里顾得生死和胜败?你带上你的女娃,赶紧逃走吧,休为我们搭上性命。”涧石还欲相劝,被里正止住。
里正一挥手,命乡民放官兵下山,并叫他们带话,明日正午开战,违约者天诛地灭。众乡民遵从命令,目送两个官兵下山而去。
有个胆小的乡民,嘟囔一句:“我们投降了吧!”里正脸色大变,把他唤了出来,重重一个耳光打倒在地,喝道:“三秦壮士,怎能这般孬种?谁敢再说投降,老子先把他砍了!”
里正虽老,威望犹在,三百乡民无一不服、无一不敬。涧石见里正态度决绝,还想劝他三思而行,屿蘅扯扯涧石的袖子,示意不必多言、无济于事。涧石眼含热泪,与几个乡民一道收起锦盒,择一宝地掩埋了人头、垒起一高一矮两座坟茔。里正跪在坟前哀哀欲绝,众乡民一齐恸哭,哭声上干云霄。
乡民依着村中礼节,在这山林之中吊丧。屿蘅心疼里正,也不住地流泪。涧石想起里正作下的决定,心急如焚:平地作战,我方不利,急需抓紧时机研习战阵,可是众乡民只知道哭坟吊丧,明日之事真是危如累卵。他独自来到悬崖上,看秋风阵阵、听松桃滚滚,心中不安。屿蘅无声无息跟到他身后,待要劝解两句,忽然陷入沉默,与他同看凄凄秋景、漠漠平林。
涧石头也不回,淡淡说道:“我们逃走吧。”
屿蘅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话来,顿了一顿,方才说道:“里正他好可怜。”涧石叹息一声,说道:“里正可怜,乡民可怜,你我又何尝不可怜!”屿蘅道:“皆是可怜之人,正是伤心之时、危难之处,怎可以一旦撇弃、不辞而别?”
涧石忽而焦躁起来,说道:“他们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我不想看着他们送死,更不想你陷入危险。”屿蘅见涧石声色俱厉,这才知道眼前事态是何等严重,可心中仍然想着里正痛不欲生的样子,说道:“那就再帮帮他们吧。两军阵前,你和李纳多辩解几句,说不定能救得大家性命。”
涧石无言以对,低头说道:“屿蘅,你心真好!”心中却又想道:“好心有什么用?当日在青州,我若是硬下心来不帮助吕思稷进城,哪有紫帐山的大祸?”
里正伏在坟头哭了一昼夜,三百乡民在山林里陪了一昼夜。翌日,里正双眼挂满血丝,早早整顿人马奔赴战场。
涧石知道今日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便与屿蘅同乘一马,保护她的安全。里正面无表情,说道:“娃娃,叫你走你不走,去寻死呢?”涧石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与你同进同退。”
屿蘅忽然害怕起来,身上发抖,瑟缩问道:“涧石,我们不会死吧?”涧石道:“我们被王致君、戴保国擒去,大难不死。今日交战,未必就死,你就放心吧。”
出得深山,经过丘陵,来到一片园田之上。已有不少远村百姓赶到路边,为里正斟上壮行酒。酒已冰冷,凄冷的秋风随酒下喉,却似吹着了一团火焰,烧得里正五内炽热。众乡民饮过酒水,继续前行。
里正迎着秋风、顶着愁云,忽然心胸激荡起来,问涧石道:“娃娃,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涧石以实相告。里正又问:“你还不知我的名字吧?老汉今年六十八岁,祖祖辈辈生在此村。本家姓陈,名字豪气得很,叫开山。”涧石和屿蘅一同施礼,唤他一声“陈伯父”。
陈开山领着三百乡民来到战场,已近正午,却不见敌军到来。这里是一片开阔的田畴,北面靠着山,山下一道溪流,溪流两边是黄橙橙的田野。秋冬季节,雨水稀少,这条小溪只有二三尺深,一步就可以跨过。陈开山指挥兵士,沿着溪流一字排开,面朝西方,等着敌军来到。
秋风劲急、蔓草翻滚。陈开山提着一把铁锹,据河西望,神情凝重。众人侧耳而听,风中传来人马行进之声。抬头观瞧,田野那边、云层之下,现出旌旗、战车,然后是大队兵马,黑沉沉一片,似是从天上压下来。
敌军越来越近,一步步推向小溪边,忽听号角声响,四五百军马唰一声停下脚步,列成长长的阵型。屿蘅看到对面官军明晃晃的刀枪、沉甸甸的铠甲,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