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光挑了挑眉,淡淡的道:“喜从何来?”
“公子从虚空乱流之中逃脱,重回太虚幻境,难道这还不值得庆贺吗?”徐青时笑得更甜,“大劫将至,天下苍生有了长生殿的帮助,便多一分活命的希望,难道这也不值得高兴吗?”
吕光冷冷一笑:“你要知道,三年前我并没答应武后的请求,也绝没有一点想要跟你们修真者联合起来应对天劫的打算。”
徐青时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抿嘴笑道:“公子的道境更胜从前,神魂幻化竟和生人无异。可见这三年时间,你必定是在日夜苦修道术。”
她也的确有着一副蛇蝎般的心肠,要不然她也不会在从百草园叛出以后,能得到色窟红尘主的赏识与重用。
徐青时话锋一转,拊掌笑道:“大漠广袤无垠,不想今日妾身竟能在此偶遇到故人。这不可不谓是无缘。有缘千里来相会……”
“红尘主?”吕光眉头皱的更紧。
徐青时指正道:“不是红尘主大人,而是小主,色窟将来的继任人。”
吕光沉吟道:“何事?”
徐青时道:“要事。”
吕光问道:“你家小主现在何处?”
徐青时道:“西秦都城,也就是众人皆知的第一黄金城。”
吕光思虑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
上古时代,道派百家争鸣,金禅如来佛在证道成佛之前,曾远赴这茫茫大漠,传道施法,收揽信徒。
西出阳关,一路向西,过了萍海,在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有一处方圆百里的绿洲。
绿洲之中,山峰耸立,悬崖峭壁比比皆是,有浓荫蔽天,又有古木参天,涓涓小溪,数不胜数,环境清幽。
金禅如来佛喜此地清净,在这里闭关参法,一呆就是整整五十年。
待得佛陀离去返回中州之际,这片绿洲上的千百个洞穴之内,竟无缘无故的多了许多石像、壁画。又因佛母大孔雀明王,一直守护在这片绿洲,后人便又将此地称之为孔雀洲。
纵使周文王在统一河山以后,耗费了无穷人力,欲要捣毁破坏这片佛家圣地,但最后此地却仍旧完好如初。
可以说,今时今日,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处道场,能堂而皇之的存在于世,未被销毁。
不过后来,周文王委托色窟将孔雀洲封为了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时光悠悠而逝,百年岁月过去,近些年当西秦侯和大周朝廷撕破脸面之后,色窟便把这处妙境给完全的占为己有了。
孔雀洲在大漠极西之地,鲜有人知晓其具体位置。
吕光只是曾经听白鬼偶然提及过千佛洞的起源,却不晓得此地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在徐青时面前露出丝毫异样。
他要装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徐青时望向吕光的眼神里,流露出赞叹欣赏的神色:
“公子果然不愧是长生殿之主,胸有成竹,手握乾坤。即便是农青梅、白玉京等人,只怕在听到千佛洞这个名字后,不免也会失神吃惊,没想到公子却风轻云淡,面色不变。”
吕光沉默下来。
徐青时这番话里的含意,他还没全部猜透。
他现在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徐青时此来,是有求于自己,更准确的说,是色窟有事相求于他。
一旦明白这个重要关节之后,吕光的心境也便变得更为随意自然。
吕光故意问道:“这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徐青时道:“那只鬼,当然不是鬼魂。”
吕光冷笑道:“鬼仙而已。”
清明的月光,自天穹洒来,竟穿透了吕光的身躯,落在沙漠上。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更为模糊,似乎顷刻间就会消失不见。
徐青时急了。
她知道吕光只消神念一动,就会马上离开此地。
她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
徐青时目光闪动,语速极快的说道:“只要公子能帮我们擒住那只无名鬼,色窟就会帮助公子一起对付靖道司和大周朝廷。”
吕光脸上显出一层很奇特的表情。
他似笑非笑,语含讽刺的道:“徐姑娘,你未免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儿来哄了。众所周知,你色窟身为天下八大修真宗派之一,近些年一直支持西秦侯反叛大周王朝。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这么做了吗?真是荒谬!”
徐青时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公子虽道术通天,即使身旁有农青梅、白玉京等高手辅佐,但仍是势单力薄,独木难支。而今苦海阁又被靖道司、百草园给连根拔起,第二苦命人与那位神秘莫测的阁主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燮千独昨夜既已认出了公子,想必这个消息,不出三天,就会传到中州,进而整个天下的修真门派,都会知晓。”
“到时公子就又会被万千修真者所追杀。”
“尽管公子已经开始着手整合那些挣扎苟活在世间的隐世道派,但这些自身难保的道门,其力量简直是微乎其微,公子不可能心中无数,试问最终又怎能抵挡得了百草园和靖道司呢?”
单单是这两个庞然大物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不仅于此,还有琅琊王氏一族、万径人、黑尾猿雕以及多宝阁。
这些人都是恨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虽然他在选择出山之前,便已有所准备,但农青梅的那一席话,说的却不无道理。现在这个局面,还不到跟世间的修真者正面宣战的时候。
他也深感凭借己身一人之力,很难在如今云谲波诡,形势复杂的西秦侯国,全身而退。所以他才会让农青梅赶紧去召集西秦境内的隐世道门。
吕光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你去回禀你家小主,品玉大会,我会去参加。”
说罢此言,他的神魂便凭空从那堆沙丘上,消失的是无影无踪。
徐青时的脸上重新布满笑容。
夜色渐深,圆月更明。
虽然已是春深时节,但西秦大漠的晚上还是很冷。
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月光洒落,只能看见一堆堆连绵不绝的沙丘,偶尔还能看到几棵仙人掌。大漠里最不缺的就是带刺的仙人掌,就像沙石下暗藏的那些毒蝎一样多。
原来徐青时来到这座黄金城,并不是想蛰人,而是要求人。
有趣的是,吕光最终居然还答应了她的请求。
大漠真的很冷,狂风呼啸,摇曳着每一顶帐篷。
三十六号黄金城被燮千独带来的骚乱,到了今夜,已经彻底结束。驻留在城内的骆驼商队、修真者仿佛已将昨夜的事,给完全忘了。
但有的人却不会忘。
躺在榻上的这个老头,自然便是琅琊王氏一族的家仆,渔翁。
渔翁笑道:“不,我是真佩服你,佩服你们色窟,似乎天下间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们。只不过,鬼脸啊,这一次你失算了!这么大的事,红尘主竟都没告诉你,可见你已失去恩宠。”
鬼脸。
这又是一个令人倍感熟悉的名字。
渔翁神色忽然变得凄楚无比,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色窟居然要和吕光合作,看来我老伴的仇,已很难能报了。”
“我效忠的是红尘之主,并不是什么小主。”鬼脸一字字道。
渔翁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脸道:“你眼睛虽瞎,但心总归没瞎吧。你难道看不出,与吕光合作的这个决定,只是小主一个人的意思吗?如今红尘主大人仍在闭关,又怎能知晓门中发生了何事。”
渔翁的鼻子很红,但与寒冷无关,帐篷内很温暖。
又一杯酒下肚,他的鼻子变得更红,说话的嗓门也高了起来,“我就说一向憎恶修道者的红尘主,怎会自失身份,去相求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长生殿殿主。”
鬼脸一笑道:“这个道理明显得很,西秦侯已准备要倾尽全力,对大周朝廷发动雷霆一战了。他当然得拼命拉拢天下间的各大宗门。说不定借由这次的品玉大会,许多门派都会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西秦侯。”
渔翁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这句话似乎不是在问鬼脸,反而像是在质问自己。
他不远万里的从中州来到西秦大漠,为的就是能杀死吕光,进而为他那死去的老婆子报仇雪恨。不错,他早就知道了吕光尚在人世的消息,要不然这三年时间,他也不会废寝忘食的苦修气功。
他本以为色窟会成为他最大的倚仗靠山,没成想却会是这个局面。
此时此刻,他孤身一人,若要报仇,已是万难。
鬼脸好像也并不准备帮他了。
谁知沉默许久的鬼脸却忽然开口说道:“老友,事已至此,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呢?”
他竟好似完全了解渔翁所想的心事。
渔翁坐得更直,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
他的眼睛虽看不见,然而他的心却不瞎。
鬼脸这句话说的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并非妄言。
他自然听得出来。
鬼脸缓缓的道:“老友,你也该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我不求他物,只求你能带我去无果园,让你的内弟为我引见一下童子命。”
听见鬼脸提到“童子命”这三个字,渔翁的酒意已退了一大半。
他身子又开始发起冷来,愣了半天,才忍不住道:“你还是想在无字碑上刻上你的名字?”
渔翁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终是狠了狠心,咬牙切齿的道:“只要能杀死吕光,你让我去做什么都成!反正我已和王孙公撕破了脸,我这把老骨头最后也不会埋在他们王家的地里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的酒杯,仰起脖子,咕咚一下饮尽。
鬼脸突然笑了,朗声大笑。
笑声悠扬,从帐篷里向沙漠远方传去。
神魂归壳的吕光,并没躺下休息。
他走到帐外,立在一个高高的沙丘之上,远远的望着沐浴在清冷月光下的无边大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远处的几顶帐篷之间,燃着一堆篝火。
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其间还夹杂着许多青年男女的歌声。
三月十六。原来今天是西秦侯国的一个节日,未婚男女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欢乐今宵。
到了天明,若是姑娘有了中意的对象,只消把一根红柳枝,递到对方手中,男子接了,那就代表二人情投意合,一见钟情,不日就会喜结连理。
西秦大漠的风土人情,与其他各州,截然不同。
这里的青年男女,热情奔放,有一说一,爱恨分明。
几乎每个西秦人,生下来都会饮酒。
马奶酒,葡萄酒,菊花酒……各种各样的酒,他们喝的是比水还多。
斗酒!
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谁喝的酒最多,谁就会得到在场全部女子的青睐。世人皆知,西秦女子挑选夫君,并不看重身家门第,关键是要看能不能喝酒,能喝多少。
此城今夜火光通明,无人入眠。
玉生烟和媚儿则在帐篷里睡觉。
吕光看着月光下的那一丛丛篝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生烟忽然从帐内走了出来,站到他的身旁。
“恩公,有心事?”玉生烟的声音很轻。
吕光道:“你看他们多快乐。”
玉生烟皱着眉头说道:“恩公已是神魂鬼仙,超然物外,天下再无不可去之地,难道这也得不到心安喜乐吗?”
吕光说道:“我的确很愁闷。”
玉生烟说道:“因为靖道司?”
吕光叹道:“不仅仅是靖道司。”
玉生烟问道:“还有什么?”
吕光说道:“太虚幻境的生与死,天下黎民的生和死,世间道派的生或死。我所在意的仅有一事,那就是生和死。”
玉生烟看了他一眼,好像听懂了这些话。
她撩起飘到脸颊的秀发,轻声道:“母亲曾教导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芸芸众生,无论是修道还是修真,所求无非是超脱生死,长生不朽。”
吕光道:“你母亲这话说的通透。的确就是如此。”
玉生烟嫣然一笑:“那是自然,我母亲可是西秦境内最有名的奇女子,智慧过人,温润如玉,年轻时曾引得无数青年才俊的追逐。”
马夫在他背后故作神秘地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给背刀男子,慢慢说道:“这是色窟的‘胭脂雪’,侯爷命我亲手交给您。此毒用来对付修道者,最是合适不过,定能助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背刀男子伸手接过,不再说话,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