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
常言道,正月里来雪满天,风调雨顺又一年。
第二天,清晨。
酣然熟睡了一晚的人们,推门一看,整座秦山城,银装素裹,洁白一片,好不美丽,到处都是被茫茫冰雪所覆盖着。
天色昏沉,苍穹仍旧阴云密布。
街道上的积雪约莫有两指来深,可大街上的行人们,却比往常丝毫不减。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城门方向,朝内城驶来。
早晨的风很大,凉意彻骨。
马车里烧着碳炉,温暖如春。
这辆马车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昼夜不停的来到秦山城,连车棚上的旗幡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不过心明眼亮的人,依稀可以看见那旗子正面绣有一个威武不凡的‘周’字。
周。
周而复始的周。
大周王朝的周。
许多百姓驻足街头,纷纷打量着这辆气势不凡的马车。
这辆四匹骏马并驾齐驱拉着的华丽马车,一路驶向秦山郡王王府。
在大坤侯诚心归顺大周朝廷之后,这位之前统率十万兵马,一心造反,不尊武后统治的秦山郡王,非但没有被武后革职问罪,反而更为倚重他,命他总揽秦山郡政务要事。
不得不说,这才是上位者的御人手段。
所以今时今日,秦山郡依然是这位气度不凡的秦山郡王说了算。事实上,谁当皇帝跟全郡百姓黎民,并无太大瓜葛,他们只需记住,在秦山郡有一个姓氏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那就是秦姓。
可秦王府的人,如今也已收敛老实了许多。
因为他们的头顶上,现在有了一个周姓。
马车滚滚而来,停在秦王王府门前。
这座占地百亩的广阔府院,千门万户,极尽土木之盛事。前有洛水河,后有昆华山,依山傍水,龙蟠虎踞,气派万千。
门前的落雪皆已被府中下人清扫干净。
王府今天很安静,面白如玉的秦山郡王亲自开了中门,穿了朝服,领着王妃,与一干府中亲贵,摆开仪仗,屏息凝气的站在大门前,似乎是在迎接一位身份斐然位高权重的贵客。
秦可擎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但他此刻却仿佛已从伤心境地中走了出来,眼睛也比过去有了一些神采。
秦骐、秦骄,皆已命丧吕光之手。
如今他当然已知道了吕光的底细和来历。
所以他此时反倒把心态放平了,他明白,短时间内凭他的力量,已是杀不死吕光了。
去年那只他本可以抬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今日已变成了令无数修真者惶惶不可终日的神魂鬼仙。
他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没有把召唤域外天魔那件事给进行下去。当他听说发生在荒州的那场惊天变故之后,他更是痛心疾首,安南侯与钟神秀所办成的这件事,他其实只差一步便也能完成。
可惜……
可惜中间出了纰漏,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秦可擎认为都是因为吕光!想到这里,秦可擎心中就涌起滔天的愤恨。
他微眯着眼,望着从马车上走出来的那人,心想,或许也只有这等人物,才有望能一击杀死那个道术高超的吕光。
“微臣见过诚亲王。”秦可擎上前几步,迎向来人,恭敬施礼道。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这个中年人,神目如电,身材颀长,身着一袭赤金蟒袍,气质华贵,令人望而生畏。
这人便是当朝位高权重的诚王,周仲。
大周王朝,承袭前朝禹王爵位制度。
王、公、侯、伯、子、男。
王,又分亲王和郡王。
当年七大异姓侯,裂土封疆,承袭爵位,拥有实权,皆是为大周朝廷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故而在世人心中,七大诸侯,才是真正的‘王’。
不过,其实宗室亲王才是爵位中最高的一级,严格意义上来讲,秦可擎以前并不算是名正言顺的‘郡王’,概因当年大坤侯举兵造反之际,自号为君上,进而才册封秦可擎为郡王。
那是大坤侯册立的‘郡王’,这等爵位当然是不被大周朝廷所承认的。只是不知为何,武后最终却真的降旨,赏了秦可擎一个郡王尊位。
由此可见,武后的确心思叵测,异于常人。
“不必多礼。”诚亲王周仲淡淡说道。
周仲扫了一眼座落在秦王府门前左右的那两头石狮子,随口说道:“这石狮好生威风。”
秦可擎身子一颤,急忙躬身道:“王爷恕罪!恕罪!坤侯之前自立为君,微臣这才越了礼制……”
“好了,本王只是随意一提,并无它意。再者你如今已被武后亲自册封为郡王,这石狮也算不上逾制。”周仲微微一笑。
“王爷怎地只身一人前来?”
秦可擎轻吁一口气,看周仲确实没有再追究此事的意思,又见只有这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不由得神情略带诧异的问道。
诚王周仲不动声色,风轻云淡的道:“本王走访民情,故而乘坐马车自京城一路驶来。余下的人,驾驭灵舟,已于昨日来到城中。”
“也是,凭王爷您的修为境界,这天下也没谁能伤得了您,即便有些宵小之辈,有心想对王爷不利,只怕也是自讨苦吃。”秦可擎愣了一下,随后讪讪笑道。
周仲道:“走吧,带本王看看你找到的那颗‘天外飞星’。”
“王爷请!”秦可擎朗声道。
……
“客官楼上请!”
富贵客栈的对面,是个茶馆。门口挂着个油光闪亮的黑漆招牌,写着:“四世同堂”。
雪天后,早晨来喝热茶的人,比平常多了不少。
茶馆里自然不是只卖茶。
点心,包子,各样精美小吃,应有尽有。
这倒不像是个茶馆,却更像是一个粥铺。
屋外冷风飕飕,屋内热气腾腾。
余松凉正坐在里面喝茶,吃糕点。
他仿佛已饿的极了,一口点心,一口热茶,吃的是尽兴至极。
他的手很白,手指很细,但双手十指之上,却已生了厚厚的茧子。
这似乎是经常练剑的修真者,才会具有的特征。
他神态平和,不紧不慢的吃着,看似细嚼慢咽,但他吃两盘糕点所花费的时间,却比常人吃一盘糕点所耗费的时间,要短的多。
从一个人的吃相动作上,最能看出这个人的身份涵养。
余松凉的脸很白嫩干净,衣衫华贵,是以他刚一走进这个茶馆,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是天下八大修真门派之一凌寒宫的少宫主,自幼也习惯了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
无论他走到何处,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是人们所谈论的中心。
仅有一次例外,那就是多宝阁去年在琅琊城召开的‘丹元大会’。彼时那个吕光,横空出世,震惊诸人,令所有人瞩目议论。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当初看走了眼。
吕光的确要比他更为能吸引世人的目光。
谁让人家现在已修成了神魂鬼仙呢?
谁让人家在荒州能跟域外天魔打成平手呢?
这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言,凌寒宫自有其秘密手段去证实,最终当门中弟子把有关吕光的全部信息呈到余松凉眼前之时,他的心底深处,却无端端地生出许多妒意。
没错,他嫉妒吕光。
比不过百草园那位天生灵体的天婵也便罢了,凭什么一个练就妖术邪法的道人,如今都比我还出名?
余松凉如是想着,握住茶碗的手指,关节高高凸起。
不想今时天赐良机,让他寻到机会,能直接来面对吕光。
他虽说只是炼气八层的修真者,但他深知太虚幻境的修行秘辛,知晓道人即便位列鬼仙,进至神魂十重一境,也很难能正面杀死一个气功宗师。
何况此行来到中州秦山城,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门派里的几位长老。他们不需要杀死吕光,只需设法将其的神魂念头束缚住,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余松凉也有这份自信,只因他所修炼的‘凌寒玄玉功’,最是擅长束缚道人的神念之力,气劲勃发,改变天象,冰封百丈。
神魂鬼仙又怎样?
还不是得任人宰割!
你们道派还以为是在上古时代呢?连‘元气封印’的秘密都不晓得,连何谓道术都不晓得,就妄想颠覆修真者大一统的盛世局面。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
余松凉唇角翘起,冷笑连连。
他喝完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街道对面的富贵客栈,目中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寒芒。他已知道了吕光一行人,此刻就匿身在这间秦山城最豪华最奢侈的客栈里。
但余松凉心中仍存有疑问,他是今天早晨才刚刚来到秦山城的,众人赶了一夜的路,马不停蹄,轮番催动灵舟,才从遥远的江州来到这里。换句话说,那个给凌寒宫通风报信的‘神秘人’岂不是在昨夜吕光他们刚一入住到这个客栈时,就已经知道了。
这岂非很奇怪?
究竟是谁躲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
余松凉当然不会仅凭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就莽撞武断的来到秦山城,事实上,在吕光自荒州回到中州之后,凌寒宫便一直打探着吕光的藏身之地。
凌寒宫布局在中州的全部线人,俱都认为,吕光肯定就在中州,只是不清楚他究竟藏在哪里。尤其是几天前,当他得到消息,乌木令牌居然就在吕光手里。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足以轰动全天下的修真门派。
余松凉明白,此际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绝不仅仅只有凌寒宫。
那个放出风声,言及道派至宝乌木令牌被吕光已寻到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很多修真门派都知道,乌木令牌曾于大禹王朝末期,酿出过一场轩然大波,那场争斗,不止是道派中人在自相残杀,连修真者也都卷了进去。
乌木令牌虽然亘古以来就归长生殿所有,但道派中人皆知,此物乃是开启长生洞天的唯一‘钥匙’。
长生洞天。
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是每一个道人都梦寐以求想要去往的仙境圣地,不仅仅是修道者,哪怕是修真者,也都想得到长生洞天里的天才地宝。
但可惜的是,自从那场惊天大战过后,乌木令牌便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杳然无踪,失去了音讯。
可让余松凉没有想到的是,当初被无数人争抢的乌木令牌,竟会在时隔几百年以后,突然现世,并且如今还是被一个道人所把持拥有。
正因为这样,余松凉才会不远万里,费尽心机的赶快来到中州。在来之前,他本以为那个给凌寒宫通风报信的‘神秘人’,所说的话,并不全部属实。
然则,当他站到富贵客栈门前之际,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吕光真的就在这里。余松凉的心,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激动。
只要把吕光的神魂念头给镇压住,使得他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道术,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从其手中夺走乌木令牌了。
这样既不违反太虚幻境的铁律规则,又能悄无声息,不引人注意。
余松凉越想越是开心。
“少宫主,都已安排好了。”从他身后快步走来一个灰袍老者,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朝他附耳说道。
余松凉微眯着眼睛,俯身望着地面的皑皑白雪,轻声道:“等骆长老他们来了,我们便动手。这里毕竟是百草园的地盘,得小心防范他们。”
灰袍老者提醒道:“少宫主,依我之见,此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迟则生变呐。那个给我们传来消息的‘神秘人’,定然也向其他门派……”
谁知他话没说完,便被余松凉一个阴冷淡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们只需依命行事即可。”余松凉冷冷的道。
“是是是。”灰袍老者急忙应道。
……
到了下午,阴暗的苍穹里,竟隐隐有阳光露出。
但风依旧冷冽。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使得秦山城好似是又下了一场雪。
外面天寒地冻,富贵客栈的老掌柜此刻当然是在打瞌睡。他一只胳膊杵在柜台上,拳头抵住下巴,微闭双目,睡得十分香甜。
客栈一楼大厅里的光线很黯淡。
一个人坐在角落正吃面。
忽然,这个人眼含惊异的抬起头,目光似要穿透屋顶的看向天空。
“嗯?这天雷来的好生古怪,莫非是……”
他一语未毕,只听得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自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
老掌柜不由打了个寒颤,吓得立刻睁开眼睛。下一瞬,他便看见自家客栈的屋顶,出现了一个水桶粗的大窟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