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夜气将散,晨光未至,是人最容易做梦的时分。
寝殿外的当值太监们,个个强打精神,站在内院的两侧枯等天亮。皇上近来不许他们晚上靠近寝殿,他们只好站在这里当值。
小六端着个托盘进至内院,他是皇上最亲近的仙奴,半夜被叫来送东西的事也常有发生,所以无人拦阻。
毕竟不是奉召而来,小六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他小心的推开殿门,又小心的回身合上门。
龙榻上无人,而旁边的一个高大的玉石雕花屏风后,却是烛光点点,影影绰绰。
小六放下手中的托盘,蹑手蹑脚的靠近过去。
“你看,我美么?”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小六心下狐疑,今晚皇上没有传皇后妃子来侍寝呀?难道…是宫女?
接着那女人又道:“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把我杀死了?”
这话更是让小六一惊,连忙凑到屏风跟前,从雕花镂空的部分向里偷窥。
一个女人身着罗裙,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而语。那镜子正是常平额驸送来的“宝物”。
奇怪,皇上的寝殿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梳妆台?
奇怪,这个女人怎么如此肩宽背阔,身姿毫无女性的柔美?
奇怪,屋里再无他人,她在跟谁说话,而皇上又去哪儿了?
突然,那个背影一阵抽动,抽动停止,发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贱人!你这个贱人!死了还要出来祸害联!”
这,这不是皇上的声音么?!小六大吃一惊。
又是一阵抽动,女人的声音又回来了,咯咯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竟能进到你的身体里,看来咱们俩还真是尘缘未了呀,咯咯咯……”
“闭、闭嘴!”皇上的声音道,他猛的站起身,象是自己跟自己的身体较劲,诡异的扭动着,最后竟将上半身整个向后折了下去,小六因而得以看见他的脸。
那可不就是皇上的脸,只是那脸上涂脂抹粉,画得跟鬼一样。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仿佛如女人般娇羞,嘴中又吐出那女人的声音道:“听我说,我的好皇上,现在,我已经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咱们是一个人了……”
皇上的上半身仍向后折着,而且竟然以这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走了几步,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用皇上的声音狠狠的说:“那咱们就一块儿去死!”
说罢便拿着匕首向自己的身体扎过去。
皇上身体里的女人当然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的手落到半空就怎么都扎不下去。最后,那女人的意志占了上峰,手臂猛地一挥,把匕首扔到了一边。
女人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不再笑,而是极为冷酷的说:“你想死,我自然会陪你,但死之前,你得把传位诏给我写好!传位给咱们的太子!”
皇上的上半身突然象装了弹簧一样又竖立了起来,他说:“休想,你休想,那个逆子,我这就宰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混杂着皇上与那女人两重声音的怪叫,然后皇上整个身体就象是一个被肆意甩动的木偶,各个关节胡乱旋转,筋骨发出人的卡卡声,两个眼珠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转个不停。
一阵激烈的动作之后,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小六冲了过去,扶起皇上,连声呼叫“皇上!皇上!”
皇上悠悠醒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骨碌坐起来,说:“快,传膳!朕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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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詹奎宅邸的密室内,内侍大监与詹奎相对而坐,面前桌上摆着好酒好菜。
“大监深夜莅临,令本官受宠若惊呀……”詹奎边恭敬的说,边给内侍大监斟酒。
詹奎的谦恭姿态令内侍大监很是舒服,他接过詹奎手里的酒壶,也十分客气的给詹奎的酒杯斟满,道:“大人救了老奴的爱徒,理应是老奴谢您才对。”
内侍大监被雷怖儿拒绝后,转而投向詹奎,詹奎果然对他所知道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一口答应下救李五的事,而且,竟然不知用什么法子,不出几日就将李五从牢里救了出来,还将他送至偏远安全之地隐居。
“大监客气了。只是现在风声紧,李五还不能如常人一样生活,先躲个几年,兴许皇上哪天高兴了大赦天下,那他就可以出来了……”詹奎说道。
“不用等很久,”内侍大监神秘一笑,说道:“新王登基不都要大赦么?”
“新,新王?”詹奎不由一惊,现在皇上身体精神俱佳,怎么会突然说起新王的事呢?
内侍大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詹大人现在虽已受皇上器重,但您的仕途之路远不会止于此。老奴接下来要跟您说的事,您若能好好把握,定会飞黄腾达,权倾朝野!”
詹奎也把酒干了,两眼散发出兴奋又贪婪的目光,说道:“在下愿闻其详!”
“据王倪所说,皇上之所以会起死回生,是因为他的仙奴六给他喝下了不知名的水。六在临终继位之前失踪了好一阵子,我派人多方查证,得知他是去了美露海采青露。”内侍大监说道。
“青露?”詹奎不解。
“对,相传每隔一百年的天贶节,就会在美露海最高的一对掬叶树叶子里出现,而这青露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美露海地势偏远,青露的传说只盛于当地的村落百姓,所以咱们这些身处京城的从未听说过。也不知怎么,六就得了这个执念,一口气跑到那里,想采青露救主。而且,还真让他采上了青露。救回了皇上的性命。”内侍大监停顿了一下,事情如果只停在这里,那就是个完美的忠奴救主的故事,但偏偏事情没有停在这里。
内侍大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的手下到美露海附近的村子,细细盘查,结果发现,青露背后的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也许在上古时代,青露是百年才出现一回,但自十余年前起,青露便频频显灵,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喝青露复生的案例。我的手下又寻访了这些家庭,了解到一个骇人的秘密。”
内侍大监一脸的神秘,勾起了詹奎极大的好奇。
“凡是喝了青露的人,虽然起死回生,但很快就会出现怪异举动,他们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像是要把身体原来的灵魂赶出去,彻底占据、控制身体。任村民如何想法驱邪,都无法把她赶走。她跟村民说,她是冤死宫中的妃子,修仙未成,有魂无形,只能附在青露上,借喝下的人行事。”
“妃子,修仙,冤死……难道是……”詹奎喃喃道。
“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太子的生母,冉妃!”内侍大监斩钉截铁的说。
“可是,我听说,冉妃修的是至寒的仙,且最后是赐死在冰湖之中呀……”詹奎不解。
“大人有所不知,冉妃当年求皇上将她扔至冰湖中,目的无非是成就她那至寒的修行。皇上虽然当时允了,但临到行刑时又变了卦,命人悄悄把她带到秘林中,绑在树上,让她活活饥渴而死。”
“如此隐秘之事,大监如何得知?”詹奎将信将疑的问。
内侍大监幽幽的说:“因为当时是我跟我师父去行的刑。我师父已经故去,这事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虽然事隔十数年,但当时冉妃那凄厉的样貌还历历在目。她靠凝结在唇上的露水,竟然活了近十日,日日又哭又笑,时而呼唤皇上的名字,时而呼唤太子的名字。她死之后,我和师父准备就地掩埋,没想到她的尸体竟瞬间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了一滩水,又随着日照蒸发掉了……”
内侍大监把思绪从那段可怖的回忆中收回,对着詹奎道:“大人一定发现了,皇上每每提起要杀太子,都会抽搐不止,最终不了了之。”
詹奎连忙使劲的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些怪事就解释的通了,冉妃的魂附在皇上身上,自然不会允许他杀了自己的新生儿子。可是,一旦冉妃完全控制了皇上的身体,那天下岂不就是这个女人的了么?”
“非也!”内侍大监摇摇头,“在美露海附近的村子,所有饮青露复生的人,都活不过六个月。您想想看,两个灵魂抢夺一个身体,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当然,也或许是冉妃的修行不够,法力不足吧。”
“六个月?!”詹奎掐指一算,“皇上从复生到现在已经……这不是快了么?”
“没错!如果皇上死了,该谁即位呢?冉妃拼了命让皇上不杀太子,不废太子,不就是要等皇上死后,把皇位传给太子么?”内侍大监冲着詹奎微妙的一笑说:“太子现在正处于绝望惶恐之中,如果有人能扶助,他定会感激铭记,而大人您,恰巧就是负责看管太子殿下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当然就不用再往下说了。
以詹奎的机灵劲儿,自然而心领神会。此前令自己苦恼不已的苦差事,赫然变成了上位的大好良机。他把杯中酒饮尽对内侍大监道:“在下有了精进,自然也不会少了大监的好处,哈哈……”
两人继而把酒言欢,似乎光明无比的前程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