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八年前】
一切都来的这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当铭找到晓落的时候，她正被几个孩子按着头浸花园的水池里。她的双手被他们按在身后，怎样都无法挣扎。
“诶！干什么呢！”铭还没来得及跑过去，身后就已经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些小孩缓缓的回过头去。他们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松开了手，各自回去了。
晓落从水中抬起头，长长的头发湿淋淋的贴着脸颊。她坐在地上，隐约能听见她低声的啜泣。
铭抿了下嘴角，眼神里一片悲悯。他看着晓落狼狈的样子，轻轻的走了过去。
他坐在她的对面，没有说话。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轻轻的将她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然后擦着她满脸浑浊的水与眼泪。
晓落将手从冰凉的地面上抬起来，无力的拽着他的衣角。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调。
“我想替你出口气……所以……才把他推到了水里……”
铭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着她红红的眼睛。
他扔掉手中被擦湿的纸巾，轻轻的把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傻瓜，这种方法是不对的。”
铭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一边说着。
“我说过，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因为，我会生气的。”
他的目光空洞的看向远处不知名的方向。他的眼瞳中大雾弥漫。
午休时间，铭和桑晓落一起去了游乐室。当他们走进大门时，所有的孩子都看向了他们。
刻意的、毫不掩饰的、敌意的眼神，
“对不起。”
铭先开了口。然后，他看了晓落一眼，两个人都轻轻的弯了弯腰。
“希望你们不要再排斥我们了。我们以后，一起玩儿好不好？”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让人不得不相信。可是尽管如此，依旧无法阻止他们将冷漠的刀子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不好。”
“不好。”
几个人冷冷的说着，继续做起了自己的事。
“其实大家，没有必要这样的。”
铭并没有放弃。他走近他们，表情突然哀伤起来。
“我本来以为到了这里，生活会比以前好很多。你们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说到这里，开始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回过了头。他们的眼神虽然还是一样的冷漠，其中却有了隐隐的期待。
桑晓落走到他身边，安静的等待着他讲起那些难过的岁月。
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他一边诉说着以前的那些事，一边轻轻拉起晓落的手。他抓紧她的手，似乎想要给她勇敢与坚强的力量。晓落入神的听着，回忆似乎展现在了眼前。那些声音和影子伴随着悠扬的序曲如洪流般席卷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她看着面前这个被午后的阳光所照的温暖而明亮的屋子，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境。可是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却那样真实。她扭过头看了看身边的他，他的侧面就在这个温暖的下午被她永远的记在了心里。听着他讲述从前的事，她也想起了自己更小的时候。在那时，她的亲生父母还在她的身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给她所有一个孩子应得的爱和温馨。在那时，她也像一个公主一样享受着一切。可是什么都来的太快，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回报父母的爱，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独立起来，身处的环境就立刻发生了变化。就好像从温暖的春与夏，直接跳到了悲戚而寒冷的秋冬。她在变迁中不断叹息哭泣，可是现实依旧无力。最后，她接受了，妥协了。直到那一天的一件小事，将她的命运牵引上了另一条轨迹。
她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突然感动起来。
如果没有你，日子会更加难过吧。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铭刚好讲完了全部。他扭过头，看向正在看着自己的她。
他们的倒影映在对方闪亮而深邃的眸子里，那么真切，以至于直到多年之后都令人无法忘记。
“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真的没有嘲笑我们？”
几个孩子纷纷扭过头去看着他。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刺猬因有坚硬的铠甲而肆无忌惮的承受伤害。
如果有一天，它们卸下了伪装，是否也不会再察觉到，危险就在前方。】
那天夜晚，晓落开心极了。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融入集体的感觉。
在铭和晓落的身边，还走着几个下午时在游乐室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但最起码和他们走在了一起。
月亮隐藏进浓厚的黑暗里，只剩几颗寥落的星照亮他们眼前的路。
“到了，就是这里。”
铭轻轻的说着，停在一个看上去像是仓库样子的巨大房屋面前。
晓落下意识的歪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如同怪物的口腔一般的黑洞洞的门。
白天时，就在那几个孩子相信并接受了他们之后，他提出了这个地方。
小孩子似乎总是对寻宝之类的游戏乐此不疲，不管是多么不正常的孩子。他们翻过早已被锁上的大门，走向那个牢笼般的孤儿院外的世界。他们呼吸着外面清凉的空气，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那么美丽。
“晓落，那天欺负你的，就是这几个。我记住了呢。”
铭在晓落的耳边轻轻的说着，声音透着一丝诡异。
桑晓落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那几个孩子就已经走了进去。
她刚刚想跟进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
从来没有抓的那么紧过。
她回过头，看到了铭面无表情的脸。
“这么黑，这里真的有东西么？这地上怎么这么湿啊？”
一个孩子在黑暗的门内大声喊着。他的声音空旷而寂寞的传出来，成为黑夜里最后的声息。
“真的有啊。”
铭大声的喊回去时，拉着晓落慢慢的走过去。
当他停在门口时，站住不动了。
一切都像慢镜头一样放映着，而晓落则像一个观众，静静的看着，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狠狠的划过。
黑暗被一丝火花照亮一瞬，接下去永久的燃烧。
无风的夜晚。
他将点燃的那一根，向里面抛去。
提前洒好的汽油，提前捡到的火柴。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那么感谢老人。
是他教会了他这么多的常识。
火光愤然冲天。里面传出惊恐的惨叫。
没用的。
桑晓落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眼睛被瞪的很久都不眨一下。她的手甚至整个身体都剧烈的颤抖着，而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却依旧平静温暖。
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火光之后，怎样也无法冲破。
他们站在冲天的大火面前，看着整片天空都被燃烧的血红。
“晓落，以前过年时有没有看过烟火？”
铭抬起一只手臂抱住她的肩，轻轻的问。
“就当提前看烟火了吧。你看，多漂亮呢。”
他看着面前橙红色跳动的火焰，微笑。
春天懵懵懂懂的过去之后，便迎来了漫长的夏季。
那个夜晚的事转天就被得知。但是知道真相的，除了晓落和铭，已经全都化为了灰烬。
那个夏天比以前的夏季都要沉重，孩子们的脸上多了一层绝望和不甘，但是从那之后，他们似乎都老实了很多。
在那之后，铭和晓落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而他们唯一期盼的事，就是成年、长大。那时，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创造自己的一片天。
“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晓落坐在树下，眼眸里闪着一片希冀的光芒。
“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铭蹲在不远处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回头却认真的说。
晓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一颗石头。
但是她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的踏实过。
日光轻轻洒下，微风轻轻吹过。它们围拢在那个寂寞的黄昏下，轻轻吹散了那个脆弱的誓言。
那些孩子重新沸腾起来，是在那一天。
那扇紧闭的大门第一次在阳光充足的上午被打开的那么大。接着，所有的孩子都看到了那辆停在门口的、看上去很豪华的黑色轿车。
一个不知道被称为什么的西装的男人从孩子们的身后走出来，他的脸上挂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热情的笑容。
“欢迎您，尹先生。”
西装*在车前，对着车窗里的人说。
然后，车门就打开了。
铭和晓落安静的站在最后，看着那两个人从车上走下来。
那是一对看上去还比较年轻的男女，从他们的衣服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不同寻常。
“您好。”
那个男人先开了口。
“您好您好，您来这里是不是……”
“我们想带走一个孩子。”
年轻男人说着，眼神从人群中瞟过。
“要男孩。”
年轻女人揽着男人的胳膊，轻声的说。她的声音细细的，目光非常恬静。
孩子们呆愣了一瞬，然后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纷纷冲了过去。
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充满希望，他们向那两个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天神奔了过去。
他们纷纷拥挤着，甚至开始撕扯挤在自己前面的人的头发。
一切最原始的丑陋的现实开始冲破细腻的伪装，暴露在日光之下了。
他们把那一男一女团团围住，他们的眼神那么渴望。
“天啊……”
女人轻轻的发出惊呼，而男人则微微皱了皱眉头。
桑晓落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无奈，但她只能紧紧的抓着铭的手，才会安心一些。
“您看，这……”
西装男人有些尴尬的样子，局促的搓着双手。
年轻男人没有说话，倒是那个女人抿着唇角，轻轻的摇头。
那个男人与女人对视了一眼后，终于看见了安静站在远方的铭和桑晓落。
那一刻，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了起来。
那个男人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很久，然后向他走了过去。
“采夕，你过来看看他怎么样。”
男人回头对女人说。
接下来的一切那么发生的那么顺理成章。那对男女看着身后争先恐后的接近疯狂的孩子，又回头看了看面前安静而好看的男孩，心里已经做下来决定。
晓落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的目光，从来没有那么的害怕过。她下意识的抓紧他的手，离他更近了些。
“他们好像是一对兄妹呀……”
女人很细心，她看着晓落担心的表情和小动作，对身边的男人轻轻的说，语气中带着点沮丧。
男人迟疑了一会儿，又打量了面前的男孩和女孩，最终摇了摇头。
“那就算了，反正再过几年，我们就要接回天雪了。”
“可是现在我们必须带回去一个孩子啊……”
“去别家孤儿院吧。”
好不容易熬过那么漫长的艰辛，眼前的希望就要像泡沫一样消逝了么。
“你可不可以，不要闹了。”
铭扭过头看着晓落的那一瞬间，轻轻的，甩开了她的手。
陌生的眼神，生疏的语气，从没有过的放开的动作。
桑晓落愣在了那里，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呆呆的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年轻女人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她扯了扯男人的衣摆，用眼神示意他。
“她不是你妹妹？”
男人弯着腰，问铭。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不是。”
不是。不是。
无数个声音同时回荡在晓落的脑海里，成为她永恒的阴影。她直直的看着他，却不知道眼前的视线为什么那么模糊，怎么都看不清。
你想丢下我了么……你说过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么……
她想把心里这些话语通通说出口，可喉咙处却好像堵着什么一样，无法说出口。
他的背影在她的眼中摇摇曳曳，越来越远。
“别走啊！不要走啊！”
桑晓落用尽力气，喊出生平最大的声音。她一边喊着，一边向跟在那对男女身后的铭跑去。
还有三米。
晓落的眼泪被风吹散，融入空气。
还差两米了。
她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她低低的啜泣。
最后一米的距离。
她大踏了一步，向前伸出手。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铭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一眼。
“你别走啊……你要跟我一起走的……别把我自己留下啊……”
桑晓落从他的身后紧紧的抱住他。她的眼泪肆无忌惮的蹭湿了他的后背。
“放开我吧。”
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那么近，也那么远。
“不要……我不要放……”
好像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出来一样，沉甸甸的海绵慢慢的挤出水来，直到变成一片薄薄的空虚。
铭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然后，伸出手。
他将手轻轻的覆盖在晓落的手背上，就像平时安慰她那样。
他抓住她紧紧拽着自己衣服的手，用力的掰开。
“这两个孩子感情真好……”
年轻女人站在男人身边，看着他们这样都有些难过了。
西装男人看着这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才不管什么人情世故，他只知道，尽快弄走这里的孩子才是最让他安心的事。
“哎呀，你快放开他行不行？”
西装男人走过去，拽着桑晓落的胳膊往后拽。
“放开我……放开我！”
这时候的晓落就像是疯了一样，毫无理智可言。她一边拼命的挣扎，嘴里一边喃喃着。然而那些声音已经全都变了调，无法准确的传进人的耳朵了。
铭微微转了一下头，但是没有看她。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向他的未来。
“我让你放开我啊！！”
晓落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
哪怕曾经的日子那么难过，哪怕从前遭受怎样的打骂。但是在那之前，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可是现在，她真的不能没有他。
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无数的记忆涌进她的脑海，她的力气好像都大了起来。
就在铭走近那辆车子之前，她狠狠的在拉着她的那个西装男人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用尽她所有不甘与怨恨的力量。
西装男人叫了一声，猛然放开了她。她就用这最后的机会，向他跑了过去。
“哥哥！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不要走……你回来啊……”
晓落拼命的跑向他，却在最后一刻，摔倒在地上。
“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的声音已经沙哑的有些变调了。她不顾自己摔破皮的手和膝盖，一寸一寸的向他爬过去。
“别走……呜呜别走……我不能自己一个人……”
铭站定在那里，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的手指以微小的弧度弯曲了一点，似乎还有些颤抖。
晓落看见他停下脚步，更加用力的爬过去。她的腿因为重重的摔伤了膝盖上的骨头而用不上力气。
“你别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吃力的抬起身，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像是要抓紧所有的希望。
铭转过身，把手握在她的手上。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表情。
“放开我吧。”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轻过。如果不仔细听，根本都听不到。
他的眼眸里湿漉漉的一片，眉毛心疼的微微皱着。
他看着她，轻轻的，松开了她的手。
我们在漫长岁月里相偎相依。
还记得么，一起滑过的滑梯，一起踏过的草林，一起钻过的树洞。
还记得么，我们曾一起被大雨淋湿。
还记得么，晴明的午夜，那两架秋千被我们轻轻的荡起。
那些永远不再回归的岁月，微风沁入心脾。草长莺飞，一切都那么明媚迷幻而美丽。
那个时候，我已经将你的眼眸与气息牢记。
我想你一定是忘记了。
因为你把我独自一人，留在了那个有你记忆的、永远的、夏天的葬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