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八年前】

那个人说，他拣回我的那天，是冬至。

那个人说，那一天非常寒冷，银装素裹却非常美丽。

那个人说，我不配和他们拥有共同的姓氏。因为我什么都不是。

那个人说，我要一辈子将他的恩情铭记。

所以，我的名字叫做，铭。

雪花飞舞盘旋，最终落到地面。层层堆积，形成浩瀚的白色地面。太阳即将西沉，它将余光洒下，却没有更添多少的温暖。就在那条忐忑的小路上，一个老人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自己被滑倒。

其实他的年龄还不到六十岁，可是贫穷的生活与刻薄的岁月让他看上去垂暮矣矣，苍老不堪。

天色越来越昏暗了，他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了。鹅毛大雪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它变本加厉的席卷整个这个村庄，缠缠绵绵的旋绕在空中，像在举行一个悲壮的仪式。

今天冬至。

那个老男人看了看前方，眉头紧接着皱了起来。前方的路根本看不到尽头，就连眼前的路也因为大雪的堆积而难走了起来。

“唉。”

他发出轻轻的叹息，转身走去。

因为是要返回，他的脚步比之前放的更慢了。他一边蹒跚着，一边在心里挂念着自己的小孙子。本来想进城去给他最疼爱的小孙子买些玩具或零食，可是现在恐怕是泡汤了。

他正在心里念叨着那些琐碎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路边被雪覆盖着的草地上有一个东西。直到那个东西微微的动了两下之后，他才敢确认，那应该是个活物。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心里有些紧张。天已经暗了，他每靠近那个东西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把自己从前听过的所有恐怖故事都想了起来。

空气冷的都要结冰了。

仿佛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一样，他终于站在了那个东西的面前。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包裹在棉被中的孩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刚刚出生的那种婴儿。小孩子的脸颊被冻的红彤彤的，眼眸格外明亮。他的小脚丫不知道什么时候踢开了棉被，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就是那样直视着他。

他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心中又升腾起一丝熟悉的悲哀。

就在四年前，他那个有钱的儿子无情的丢下了他和小孙子，去了大城市。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狠心的父母亲呢。难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丢弃的么？

他看着面前这个屡弱的孩子，又想了想自己困难的家境，最终还是抱起了他。

【我相信，人真的有前世。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害怕冬日。尤其是冬至。】

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夏天。

此时距离他拣回那个孩子已经有六年了。他的小孙子也长到了十岁，上着用他的血汗钱换来的小学。

其实无论花多少钱他都没有怨言，他后悔的是，当初拣回了那个孩子。

年轻时，他读过一些书，所以有些文化。他给那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铭。

他不喜欢那个孩子，说起来竟然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在他的眼里，小孩子就应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总之就是不应该那么阴郁。

铭很安静。从来没有哭过，连笑都很少。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关于他的身世，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刚开始，他还会耐心的跟他说话，哄着他玩儿。可是时间久了他才发现，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天生的性格。

没错，他把这归结为天生的性格。所以，他就是不喜欢他。

相比之下，他的小孙子可爱多了。他的小孙子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叫做翔。

“爷爷，有雪糕么？”

小翔像一只快乐的麻雀一样飞到他面前，用清亮的小孩子特有的脆生生的嗓音问他。

他正在晒着干草，看着翔可爱的小脸，露出慈爱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扭在了一起。

“没有。来，爷爷给你钱，买去吧。”

小翔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接过他手中皱巴巴的钱就跑掉了。

刚跑两步，他又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再给点儿呗，给小鬼也买一支。”

他眨着眼睛，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哎呦，好好好……我们小翔就是心眼儿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翔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

铭自己一个人坐在田边，看着那些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在田地里奔跑。他们不顾自己沾满了泥土的小脚丫和被灼热的太阳映红的脸庞，欢快的嬉戏。天空上偶尔会飞过几只鸟，在长长的鸣叫过后，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于空中。他总会抬起头看很久，直到路边有走过去的大人和他打招呼。

大人们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谁谁谁家新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但是人们都很喜欢他，觉得他不像这种小地方出生的孩子。记得铭和翔第一次一起出去时，邻居们都偷偷的说，这两个兄弟长的不像。

在大人的眼里，小翔更加正常些。可是铭就显得太过成熟和安静了。

他正出神的看着天边那轮即将下沉的太阳时，身后便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所以回过了头。

“跟我走，小鬼。”

小翔瞄了他一眼，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

其实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人前和人后是不一样的。小翔在别人面前都对装出一副对弟弟很好的样子，而私底下却经常欺负他。在平淡无趣的生活中，那已经成为了他的乐趣。

“去哪。”

铭面无表情的问他。

小翔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他就讨厌他这幅样子。他讨厌他这种看上去既高贵又骄傲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爷爷三番五次的告诉他，不要讲出他的身世，他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就是个野种而已。”

“跟我走就是了！”

他不耐烦的走过去，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两个孩子走在小路上。一个蹦蹦跳跳，另一个安安稳稳。

“热死了！什么鬼天儿。”

小翔嘟嘟囔囔的说着，同时看向身边比自己矮了一头的铭。

他看着他的侧面，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像小刷子一样垂了下来。

又是没有表情。他这样看着他，不知不觉又厌恶了起来。

“小鬼，你是死人吗？你不热啊。”

铭这才缓缓扭过头。他看着他，轻轻的说：

“不是那么热。”

“不热正好，那你就别吃雪糕了。”

小翔跳了两下，对他说。

铭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没打算给你买。但是回去爷爷要问的话，你就说你吃了，听见没有。”

小翔故意从一棵树边绕过去。他的手指抚过粗糙的树皮，留下一个看不见的指印。

“好。”

他这么答应着的时候，小翔已经跑向了那个不远处的那个小卖部。

“阿姨，来两个这个。”

他指着冰柜里的雪糕，对卖东西的阿姨笑的非常乖巧。

他接过两个雪糕后，一手拿着一个，走向那个小屋子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子安静的坐在那里，摆弄着一个破旧的娃娃。

“晓落，请你吃雪糕。”

小翔弯着腰，将雪糕举在桑晓落的面前。这就是他要了两份钱的原因，也是他经常来这里的原因。

“谢谢哥哥。”

晓落低声说着，却并没有接过来。她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铭。她隔着一个冰柜与五米的距离，目光和她相接在黄昏之下。

“哥哥，给那边那个哥哥吃吧。”

晓落轻轻的说。

小翔厌恶的皱了下眉头，后悔带着小鬼来这里了。

“他吃过了，不用管他。”

他的语气都冷下去了八度。

晓落看了他手中的雪糕一会儿，轻轻的接了过来。在小翔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的时候，晓落就站起了身，向着外面的铭走去。

“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这是晓落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子，等她走近他之后，有些惊讶。

她从来没有见过长的这么精致的男孩子，皮肤比女孩的还要白净。

一点点的好感从心里萌芽。

“不好。”

铭对她笑着，却拒绝了。

桑晓落愣了一下，手还保持着举着雪糕的动作。

也就在这时，小翔跑了过来。

不管是不是刻意，他走到铭和晓落的中间，看着晓落。然后，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刚好撞在铭的身上。那一步刚好把手中的雪糕灿烂的涂抹在了他的身上。

“啊……”

晓落指着他，叫了一声。小翔这才回过头去。

“你完了你完了，爷爷最恨的就是弄脏衣服了。”

惋惜的语气，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全都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印在这个热烈的夏天。

那个夜晚，周围的灯火全都暗了下去。星星全都落了下去。

铭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陪伴着他的一盆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

“告诉你，洗不完别想睡觉。”

老男人搂着一脸委屈的小翔，在墨色的夜空下指着他说。

那么小的人，那么大盆的衣服。他将纤细的手指浸在水中，看着水荡漾着泛起涟漪。

他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孔，突然就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

【人是不是真的有前世呢。多少次，脑海中突然出现那个画面。一片惨白的天地里，是谁悲惨的死去。】

【那一天，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我痴迷的看着一场茫茫的白雪。我看着它们，直到哭的睁不开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