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客远赴孤舟一字横、丢下那句话、非常快速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跟踪,然后顺利抽身回归封剑塔之后。
葬尸江畔。
秦假仙先带了一批人过来挖坑埋尸体,一二三四五,将收尸人总部死去的同僚全数埋葬,又自己撒钱请了鼓乐手,热热闹闹了好几天。这之后问询赶来的人才三三两两过来吊唁,有受过收尸人恩惠的平常人,也有一些平时与这些下九流来往交易的势力,如黑市,甚至还有忠烈府。
崎路人是最后收到消息,最后决定过来的。
“秦假仙,你为何在这里哭泣呢?”
“呜呜呜呜,我的老大死了,我为什么不能哭泣!”
秦假仙拄着白幡真心实意在流眼泪。和传闻中一样,这位以收尸人起家的武林第一辩、中原一点红,脸方方正正,歪眉阔口,小白脸上一点红彤彤,看不出鼻子是一直是这样,还是边哭边撸鼻涕揪出来的:“崎路人,你不是在教化金少爷,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是来找人的。”
在葬尸江边和秦晓川交过手,崎路人对某句话耿耿于怀、记忆犹深,尤其是后来因为萧竹盈的事又被金羽兰找上门。看着坟墓一二三四五……一路翻来覆去,果然没有见到熟悉的名字,也不曾在这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崎路人:“果然吗……”
“果然是啥!”秦假仙伤心撸鼻涕。葬尸江边一帮老兄弟虽然平时神神秘秘,听说上面还有一位不曾见过的老大,但好歹算是照顾了他许多年,此时一朝遇难,已让秦假仙将凶手记在心中。
“收尸人组织已不再存在,秦假仙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中原少了这个组织,很让人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崎路人非常担忧这个看似与人为善,实际和黑市藕丝相连的组织,会不会是欧阳世家隐藏下来的一步暗棋。不过他猜错了。现在也没有必要再惦记。
“我要先收拾遗产啦!”
秦假仙毫不犹豫。收尸人只剩下他最后一个,就算铁笛公失踪之前没有传书给他,这里的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由他继承。从此之后,在武林中豪气万千的钱居士秦玉安过了好长时间不愁花费的日子,几乎拥有半个黑市作为赃物出手之后盾。直到某一日,被债主找上门……
在这个时候。
债主还躺在棺材里,被封剑主一路拖进了封剑塔。
挖了心的人一定会死;挖了心的妖也绝不可能再继续活蹦乱跳。被封进棺材里的秦晓川感觉自己心口在滴血,却很奇怪并没有立刻陷入死亡,就好像那一日孤独峰上,被魔流剑真切刺中心脏,却依旧保持住身体的活力并且在极短时间内恢复七八成一样。
只不过失去妖心,没有了力量来源,秦晓川无能为力,只能被一路拖着走。他的神智随着失血渐渐陷入了空茫,耳边仿佛传来过牧神最后的声音:吾要离开了。
五行之剑并未构建完整,使用超出自己能为的力量,后果就是体内五行失衡。叹希奇看出破绽,以血引水,灭剑中之火,引土木相争。秦晓川佛元透支,无法再与妖力平衡,数种力量暴冲下身躯直接陷入妖化状态。当时他的双脚已经长出植物根系,如果不是叹希奇出手断绝了妖心联系,说不定酒池剑泉就会出现一只大号灵芝。
但也因此让牧神留在秦晓川体内的一丝神识彻底消散。总之被困在黑漆漆的棺材里,秦晓川再也感觉不到牧神的存在,整个人陷入彻底的孤独。仅剩的神智迫使他一路保持清醒,听着耳边棺材被拖动的霍霍声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得如何。
‘你杀了他?’孤独客回来复命,忍不住问。
叹希奇声音慢慢传来:‘吾在救他。’
别!求放过!不要再回封剑塔啊!
棺材里咚咚响,像是有人无力踢动脚。孤独客眼角一抽,确认人果然活着,也不再说话。同处于封剑主的高压下,他其实挺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伴,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名义上的同门。
没有死,真好。
其他的人却不能立即确定秦晓川的安危。凛若梅发动手中所有力量,甚至设法联系上了在山水之间逍遥的忆秋年等一帮人。由武林交友最广的风凌韵出面收拾客栈残局,重新换了一个地方,再将一帮人的老窝重建起来。在千里迢迢从东武林赶来的不二做的干预下,新的客栈仍旧建在公开亭附近,依然取名同福客栈,并没有依照风凌韵的喜好被改成四海一家。
客栈临阵脱逃的大掌柜再度被寻回,冷剑白狐送来月漩涡安全的消息,兽花老者的死讯也被送去叫唤渊数告知绮罗生。刀剑无名曾与来犯之人正面交锋,失利于双手腕轮无力,仅剩一口气,被火中雪救去了夔木林。
总而言之,一切都好,除了某个再度失踪的人。
“你要自责到什么时候?”
夔木林,遍野苍翠,阴暗却宁静。火中雪白衣无尘,坐在树枝之上,白发自然垂落,如同从苍穹垂下的一条白练。她静静坐在高处,转动眸光向下,冷冰冰质问那个自从清醒后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的人。
刀剑无名保持身心沉默,靠在树根下,好似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他的双手被纱布包起,已经被人涂好了药。只是药物仅能医治身体,却治不好内心深处的创伤。
毕竟相处了很多年,和火中雪也算是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刀剑无名在树梢上越来越凛利的眼神盯视下,终于开口:“吾刀剑已失。”他声音低沉,像是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唯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语气下暗藏的几分压抑。
毁掉客栈的那一日,虽然当时忆秋年并不在场,刀剑无名也受身边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的牵制。但他所面对的那个人,不曾真正拿出剑,其剑法已经远超武林一般人之想象。
火中雪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一战。从方城子认罪伏诛之后,她已很久不曾感觉到这般压力。
“哼!”
看似清冷实则脾气火爆的火中雪听着树下同伴的回答,终于耐不住,丢下一声咬牙切齿的冷哼,倏然化为一道白影,惹动树梢一震,已是离开夔木林不知去向。
刀剑无名微微抬头,看不见火中雪,再度低头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在夔木林的另一边,已投入佛门的前日盲族圣女轻轻在一丈之外驻足,灰色僧袍覆盖了长发,目光凝视片刻,慢慢在树根阴影处放下一篮食物,又无声无息离开。
夔木林中,火中雪不擅长做饭。
要怎么喂养一名死气沉沉的伤者,这真的让客栈的其他人很为难。
一路狂飙往南而去,就差没在云层中喷出一道白气,火中雪一步踏上傲峰十三巅,白衣几乎要与四周雪景融为一体,长发拖地,表情冰冷,一扬袖就是炙热的火光扫遍四周,雪融化为水,在三丈外被骤降的温度凝结成冰。
火中雪一步一步向傲峰第十三巅攀登,所过之处,留下一条冰道!不熄火如同她此刻内心燃烧的火焰,让傲峰的奇异低温也要退避三舍。
“出来!”火中雪一声冷叱。
一柄样式奇古、剑鞘白中点棕的长剑从冰风中来,叮地落于冰面之上,在三尺外拦住火中雪之去路。与此同时,冷霜城携带义子冷醉同时现身。冷醉曾经去中原游历,在客栈歇过脚,认出火中雪刚要开口。就见四周风声一变,飘散的雪花再度消融,天上云层散去,四周温度回升!
这里正是第十峰边缘。
“众生如梦不系爱,执著是苦千百哀。敢问情缘应如是?三尺秋水因果来。”诗号起,倩影至,朦胧冰雾中出现冷滟清丽如梦的身影。
此时冰雪之中,两名绝世丽人对峙而立,一人白发白衣清冷如雪,一人黑发紫衫虚幻如梦。实际上两人站在一起,已足够让傲峰冰层为之震动。冷滟首先发现不妥:“嗯……”
织剑师后退,退入第十峰,任凭风中因为气温变化而急卷而来的冰雪,再度将自己的身影淹没。
而此时冷醉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火中雪与冷滟站在一起的模样,会是如此夺人目光。也从没想过,那夔木林中时时将自己隐藏在树荫下的白发冰姿,会是与傲峰之冰雪如此相衬。
“冷滟!”冷霜城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锁定在冷滟身上,见她后退,不觉往前,又被气温逼了回来。
“你的身上,有吾从未见过的火焰。”冷滟袖一扬,平息傲峰之躁动。
火中雪见到正主,也暂时按下心中的火气。
冷醉这才回过神,还记得帮熟人介绍:“冷滟前辈,这位是箫大哥和秦三哥的朋友,夔木林的火中雪前辈……”声音还带着恍惚,被一旁冷霜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冷滟直视火中雪,目光平和而了然。
“我要你帮我重铸这对刀剑!”火中雪毫不拖泥带水,手一抬,一副残破刀剑叮当落在脚下冰层上。那副刀剑,正是刀剑无名最近所使用的。
刀剑折,重铸即可。人心气折,是否也能因此而振作呢?失去方城子,失去原本的牵挂,如今的火中雪又重新拥有了朋友,拥有了世间新的牵绊。她觉得这种时候生活很好,也不打算再去改变。
“可以。”冷滟打量冰层上的刀剑,残破刀剑上清晰带有主人之烙印,是一名难得的锋界高人。织剑师见猎心喜,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冷霜城有些不太乐意。自从得到天之滟后,他仿佛觉得自己已与冷滟达成某种默契,“冷滟……”他态度很不赞同,并且收起打量义子的眼神,一手按住腰间剑柄,隐约敌意,立刻引发火中雪之不耐。
“嗯”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但就在这是,由山峰下方传来一缕带有邀请之意的箫声。箫声悠扬,穿透力极强,却也让冷霜城神色更不好看。
“是他。”冷滟平静自然,收起正要阻止的指尖剑意。
是正在傲峰山下独自修行的箫中剑。
火中雪看了一眼冷霜城,再看向冷滟,目光中已带有三分不赞同。但这是别人的事,她来意已达成,也不愿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多做停留。踏出一步,在和冷霜城侧身而过之时,炽热的气息将冷氏父子双双逼退,她这才留下又一声冷哼,顺箫声化光而去。
傲峰下方,有水流,正是来源自冰雪融化后的雪水。
面对山峰侧面武痴曾经留下的重重掌印,箫中剑一身黑色大氅,白发披肩,静静吹奏竹箫。
在感觉到火中雪之气息之后,箫音一停。
“客栈之事,我已知情。”箫中剑转身面对火中雪。“你为何不来!”一道火光化为锐利剑意迎面袭来,将附近好不容易生长出的绿意尽数化为焦炭。箫中剑神情不动,抬手一引,已是用上虚字诀:
“因为,有人送来一封信。”
收回剑意,白衣白发的女子虽然身带火焰,却让人感觉如冰寒冷。她一抬手,指中多了一封已被拆开的信。信封上属于秦晓川那一手让人别扭的毛笔字让她心中怒意稍歇。
再看箫中剑一眼,火中雪不置可否,抖开书信,眉梢一扬:“水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