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爱卿,改稻为桑实为良策,朕命你着手办理此事。”
“臣遵旨.“杜琰对皇帝拱手,之后嘲弄地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几位尚书后便袖手站回杜澍身侧。
“大审今日便到此为止,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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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盛在薛元的陪同下向浮阳殿走去,一路上,薛元虽一言不发,但是,老头子打小便是李隆盛的内卫太监,薛元即便脸上不说,李隆盛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忡忡忧心。
“薛老,你觉得杜琰的建议如何?”李隆盛语气平淡地问道。
“皇上既然同意了,那杜大人的想法想必也是极好的。”薛元拱手回答道。
“薛老,朕打小开始你便和我形影不离,您老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李隆盛轻笑。
“皇上明鉴。”
“其实,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杜琰这一策,若是真能成事,不仅可以大大缓解我永和压力,也可以充实国库。若是不成,便如顾旭所言,国家动荡,各地民众揭竿而起。等到那时,读书人的口诛笔伐,民众的千夫所指就会把朕搞得遗臭万年。”
“那皇上您又为何同意?”
“哈哈,薛老,您老藏不住心事,朕是知道的。”
“皇上恕罪,是老奴越矩了。”薛元低头。
“无妨。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待到了浮阳殿,朕再和你阐明理由。”李隆盛挥了挥手。
“皇上,还有一事。”
“讲。”
“江南道崔牧野,已经在玄武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了.......“薛元凑近李隆盛身边低声道。
李隆盛脚步一停,摇头笑道。“杜澍这老东西真是越活越成精了。”
“之前,玄武门的卫兵认出崔牧野,询问崔牧野所为何事,崔大人也不说,只是一直跪在那里要求见皇上。老奴去后,崔牧野也不起身,直言要老奴通知皇上放他进宫。老奴不清楚情况,也不知崔牧野到底是真有急事还是皇上责罚他。正巧,昨天皇上您在浮阳殿闭关,老奴也不好打扰。今日,问杜大人情况,杜大人也摇头说不知道此事......“
“这太京的文官,半数都是他杜澍门下学生,看看,活了这么久,看事情就是通透。什么都知道,可是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老狐狸是什么?“李隆盛哈哈一笑。
“那,皇上,崔牧野他......“
“通知玄武门卫兵,放他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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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就有卫兵架着一名身着打了孔雀开屏补子官袍的中年人走进浮阳殿。薛元这时搭了把手,肩膀轻轻一抬,中年男子的大半边身子就落在了他的背上。
“下去吧。”薛元说道。
“是!“
这时,李隆盛坐上青铜道台,拿起手边玉锤敲了一下道磬。
“薛老,把他背上来吧。”
“陛下,这....“薛元扭头看了一眼此时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的中年人。有些迟疑。
“无妨。”李隆盛这时大手一揽,便有一幅棋盘如羽毛般落于他身前茶案之上。薛元领命将其背上道台。
“崔大人,醒醒....“再将其放于道台上后,薛元拍了拍那此时靠着自己怀里的中年人的消瘦脸颊,没一会,他便悠悠醒转过来。
“这是....“
“浮阳殿。“
中年男子听闻此言,如同被打了一剂鸡血一般,眼睛睁圆。这时,那中年男子才发现自己面前坐着的那位不是当朝皇帝又是谁?
“微臣崔桢参见陛下。”男子一手撑地,勉强坐起。
“崔爱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长乐道各地今年出现采生折割事件,若不处理,人心浮动,恐大祸将至啊。“
“崔桢,这两个月王家那群人还好吗?”李隆盛笑问。
“微臣这两月便在来太京的路上,王家...“中年男子突然醒悟过来,便又强撑着一口气正色道。
“微臣这两月并未在长乐道,但事关紧要。这件事极为古怪,微臣之前差人着手调查此事,但最终都无功而返。之后又多次派人火速前往太京,可最终都下落不明,因此微臣只得亲自前来,若皇上要追究微臣渎职,也还请皇上开恩,先派人将事情调查清楚,之后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李隆盛笑着摇了摇头。“崔桢,你这说的什么话?爱卿为国为民,朕又怎忍心涂害此等忠臣?不过,朕也有好久没和爱卿见面了,甚是想念。爱卿不如先陪朕聊聊天,其余事情,留待后讲。“
崔桢听罢此言,即便还是有些焦心,但也只能立起身子,正襟危坐。李隆盛一看便乐了。
“聊天就聊天,爱卿干嘛摆了这么副脸?“李隆盛笑着摆了摆手。
“微臣知罪。“崔桢稽首。
”好了好了,爱卿这古板脾性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朕也是真心无奈。对了,崔爱卿,你还记得你十几年前殿试的时候朕说过什么吗?“
崔桢一愣。
“朕当时翻了翻花名册,之后便把你叫了过来。当时,朕指着你的名字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微臣当然记得,当时皇上说,桢,柱梁也。是个好名字。“
”看了爱卿的记性还当真不错。“
“回皇上,微臣天子驽钝,幼时读书,别的孩子念十遍就能背下来的诗句臣得背半个下午。别人看几遍就能明白的圣家典籍,微臣得看几十几百遍才能略懂一二。非是臣记性好,只是那一日给小臣留下了极深印象。那日皇上的话就让小臣觉得,北人的皇帝,其实也不坏。”崔桢深深叩首。李隆盛则是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南北之战后的第一场科举了。当时,不仅是北方的读书人,南方的读书人朕也准许其参加。当年朕其实也只是试试,想借这一场科举来告诉南方人,朕不偏不倚,不管是谁,不管他出自何方,背后是哪家士族。不管是朱紫之后,亦或是乡村秀才。只要是人才,朕来者不拒。当时南方甫定,若是那场科举考试没有办好的话,南方人的心恐怕要凉半截。现在想来,确实是有点后怕。”
“陛下求贤若渴,天下皆知。不管是南人还是北人,读书人所求,要么是博一个金玉满堂富贵盈苑,此下道也。要么是安平乐道尸位素餐,此中道也。亦或是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此上道也。”
“那崔爱卿又是哪道中人?”李隆盛笑道。
“微臣尽管愚钝,但也愿做上道中人。”崔桢正色道。
“崔爱卿这些年的所为朕也看在眼里。当年,朕对长乐道牧野的人选一直很头痛。选北人,用北人的一套管南人,说不定就是事倍功半。倒也不是说南人就存了谋反之心,橘生于南则为橘,橘生于北则为枳,这个道理,朕还是知道的。选南人,朕又在担心,长乐道距太京路途遥远,天子敕令在南方的实施普及和牧野是否和皇帝一心也有极大关系。若是选个心怀鬼胎的南人,将其放到长乐道,那他便很有可能和当地豪强勾结,鱼肉乡民。到时,日子久了,南人揭竿而起也不是不可能。就这么想来想去,朕还是决定试试。毕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要是连这点气量都没有,日后若是被摆在了宗庙里,恐怕得让列祖列宗取笑了。不过,结果证明,朕当时的选择还是没错的。”李隆盛说完便有亲自为崔桢倒了杯茶,崔桢虽然此时身体虚弱,但还是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
“那陛下当时为何不将南方五大家族一网打尽,而偏偏又留下王谢桓三家?“崔桢想了想后最终还是提出自己的疑惑。李隆盛听后则是眯着眼睛盯着崔桢,但在看到崔桢脸上的茫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崔爱卿的一颗赤子之心终是没被这官场的淤泥给污了去。”
“微臣愚钝,还望陛下为臣解惑。”崔桢拱手。
李隆盛听后也不言语,只是将棋盘摆好。
“崔爱卿先陪朕下盘棋吧。”李隆盛看向浮阳殿外。远方,皇城外,一座近乎与泰和殿一般高的浅红色木楼遥遥可见。
崔桢一愣,但还是坐到李隆盛的对面。
“爱卿执白子先行,请吧。”
“谢陛下。”
棋至中盘,黑白交战甚酣。这时已到申时刚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轮到李隆盛落子时,只见其淡淡一笑,一手抚落所有棋子。
“捡起来。”
尽管崔桢被李隆盛这一出给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照做。
“再把棋子放回棋盘。”崔桢只当皇帝还想继续那盘棋,可就如他所言,资质愚钝。他竟是怎也记不起来黑子白子到底应该放在什么位置。
李隆盛见状后也不言语,只是左手抓了一把黑子,右手抓了一把白子,洒在棋盘上。
“崔爱卿,你现在明白了吗?”
“陛下,臣不解。”
李隆盛听后,又看了一眼殿外的红色小楼。此时,那小楼已是灯火通明。可尽管看起来再热闹,那小楼莫名的给人一种和太京格格不入的感觉。就好似是在一滩腐臭不堪的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莲花。如此美丽,又如此孤单。也像是一名青年女子,身着嫁衣,枯等征夫归来。
“其实,这人间和这棋盘无异,浮世众生如同棋子,而那些世家大族便如执棋人。想想那些棋馆茶楼吧,每一桌过客,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最后留下一摊烂局,最后都由跑堂伙计收拾干净,等待下一轮的玩家。就算当年一口气灭了五族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人间还在,总时不会缺那些棋手。当年不灭那几族也有另外几个原因。一是因为那几族在南方根深蒂固,若是将五族全部连根拔起,不说会让帝国伤筋动骨,南方想必掀起阵阵血雨腥风,到之后,又会有下一个五族崛起瓜分利益,这样做,纯粹是吃力不讨好,朕还得背个暴君的名头。第二个原因便是来自于土地。五族掌控了南方最起码八成的耕地,是最大的地主。每年的粮食以及各种作物都有其集中采买并放到市场。若是将其贸然消灭,那些农民怎么办?他们没有渠道,也不懂经营,他们把辛苦一年种下的粮食卖给谁?而且将其消灭之后,那些土地又会变成无主之地,若是无强权可以将人镇住,难保那些民众因为土地而自相残杀,到时候就算是再派兵镇压,并将地收归国有,难保民众不心生怨念,若是再由心怀不轨之人趁虚而入,煽动民众,永和危矣。“李隆盛长叹了一口气。
“可这次的事件蹊跷,王家却一直未发声。况且,能让微臣每次派往太京的信子都一去不返,除了那手眼通天的王家,还有哪方势力可以做到。难道陛下就打算任其不管吗?“崔桢此时言辞激烈也不顾君臣礼仪,站起身来怒目相对。一片侍候的薛元当即站出,护住李隆盛。
“薛老,无妨。”李隆盛摆了摆手,示意薛元下去。
“太祖他,最喜欢下棋了。“李隆盛语气怅然。
“我年少时好读书,最喜欢读的便是太祖传记。不同于大周史官们的春秋笔法,太祖建国之日时便立下规矩,皇帝不得问责史官,史官不得美化皇帝。在其位谋其事,几十代皇帝的一言一行,一令一旨在那一本本发黄的传记里如同明镜一样照着我。我记得太祖每每找人下棋时都会说,这黑白两子,便如同人间的善恶清浊般泾渭分明。棋手下棋便要争个胜负,就像是人总喜欢给他人贴一个好人或是恶人的标签。围棋里,和棋毕竟还是少,就像是人一样,中间那道线,细不可查,皇帝走在上面就如同走钢丝一般,稍不留神,就会跌落万丈深渊。圣人的中庸之道,说来容易,其实难若登天。“
“陛下,世间是有善恶黑白,但若一昧试图战战兢兢走那羊肠小道,让自己片色不染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失了本心罢了。纵然微臣愚钝,但也知道,为官者,上达天听,下通万民。若是连百姓疾苦都不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又留之何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水枯了,船舶不行,大水涨了,也能一把将船掀翻。微臣在十几年前金榜题名那刻起就曾许愿,愿我永和的每一条小溪小河都能容得下一叶扁舟,每条通向太京的驰道边都没有饿殍冤魂。可能微臣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刻了,但微臣纵知如此,也愿拼却一身脏血烂肉换永和千秋太平!“崔桢这次稽首,久久没有起身。
阔别已久的春天终于重回人间,太京各处充满欢歌笑语。喧闹声传入冷冷清清地皇城内,却不掀起一丝波澜。李隆盛透过殿门看着天空中亘古不变的星辰。这时,他想到,或许几百年前,太祖也可能在某一天晚上,和他一样仰望星空,想要看到一丝未来的轨迹。只是不知,当时的太祖看到的是百六十城,大王旗摇。亦或是宗庙破败,山河成灰。
“世事如潮潮升落,黄粱一梦梦千秋。“李隆盛重重的叹了口气。
“崔爱卿,留下你的一腔热血。因为当这红尘大潮来时,你还能换一捧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