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六月之末,鲜于寒暗中所安排的六万玄甲重骑,连同统领拓跋朗伯在内,或死于邺城内紫雨余毒引发的瘟疫,或死于固北城中征北军的全力剿杀,几乎无一幸免。怒火中烧遍寻发泄之处的夏慎领着征北军一路北进,攻过青州桥,直直杀向青石城方向,最终被铺天盖地的奴隶军所阻,停下攻伐扎营于青石城南五十里之外。
“国师,北地青石城之外我征北军连日以来进退不得,国师可有何后续安排?”乾清殿暖阁御案之后,夏肃捂着嘴轻声咳嗽道。
“陛下可知高祖武帝昔年兵围青石城所耗时间几何?”幽子期袖手淡淡道。
“自是知晓。“夏肃伸手取过御案上的青花茶盏,浅啜一口答道。如今早已入夏,永安也已开始炎热起来,可夏肃体寒之症非但没有因渐热的天气稍稍缓解,反倒是日益严重起来,到眼下更是轻咳不止。放下茶盏,夏肃接着说道:”自入夏之初至翌年开春之后吧,可……”
“以武帝军功之威尚需将近一年,我大夏征北军这才甫至青石城外,陛下何故这般担忧?”幽子期丝毫不以为意道。
“若事不可为,便撤军回朝吧。”夏肃长叹一声道。
“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重,切勿操劳过度,北地征伐事宜,自有臣等代为妥善处理。”端坐御案之前软塌之上的幽子期自顾饮着手中茶水缓缓说道。
“保重龙体?”夏肃眉头一蹙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待得苍白的脸上呛得泛红才堪堪止住,取过手前一则奏疏扔至御案之前微喘说道:“国师主掌朝纲,难道不知当下民生几何?眼下和议不成,可我大夏征北目的已然达到,何苦再劳民伤财使得我大夏处处民生凋零?”
“陛下何出此言?”幽子期缓缓起身,眉头微蹙,行至御案前拿起奏疏,打开一看却瞬间面沉似水。
“我大夏倾国之力供征北扬威之战,朕却未料到单单这征兵一项便使得我大夏九城十室空其大半!”夏肃双眼微闭顿了片刻,待胸间呼吸稍稍舒缓方才开口接着说道:“大夏十一城,国库收成皆来自中南八城,如今东沿海三城战事方休,其余几城征兵抽丁不断,国师且告诉朕接下来拿什么来持续支撑征北之役?”夏肃一口气急急说完便气急坐下,取过御案上茶盏,刚饮入一口却被接连的咳嗽呛出,呛得前襟一片狼藉,不待侍立一旁的翟韧上前,便将手中茶盏往御案上丢去,晶莹的青花瓷茶托咔一声裂作两半。
“微臣惶恐,陛下还请珍重龙体,切勿操劳。”幽子期垂首缓缓道,眉头却是紧蹙不展。
“朕无碍。”夏肃脱力一般微仰着头闭眼靠在龙椅上,草草拭过前襟便接着问道:“近日不见国师送来丹药,可是有何难处?”
“微臣先想陛下请罪。”幽子期后退一步,微躬拱手道。
“哦?此话怎讲?”夏肃微微坐直,睁眼看向幽子期疑惑道。
“此微臣教中之耻,恳请陛下降罪。”幽子期直起身子抬首道,眉宇间的观感说不清道不明,可冷淡之色却丝毫不加掩饰。
“固北城烈王遇刺一事,至监军洛子冲身死,副帅林重伤,行刺者乃是云州玲珑组。”见夏肃微微点头,幽子期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始作俑者乃是微臣的师叔靳安。”
一语道出,如晴天霹雳,惊得夏肃目瞪口呆,前倾的上身怔住半晌久久未作反应。
“如今靳安已然潜逃。”幽子期接着说道:“微臣寻之不得,特向陛下请罪。”
“至于陛下体寒之症所需丹药,微臣自当竭尽所能尽快炼制出呈与陛下。”见夏肃怔然不语,幽子期接着拱手道:“如若无事微臣先行告退。”
夏肃回过神来,苦笑不已,抬手轻挥道:“国师且自去吧”
幽子期再施礼,抬头却是看向侍立一旁的御前太监翟韧。翟韧正看着躬身告退的幽子期,目光甫一接触便觉着遍体生寒,一颗心噗通陡然沉至谷底。幽子期转身离去,翟韧对着夏肃恭谨躬身,夏肃又是一阵苦笑。
“罢了,去吧。”夏肃闭眼微憩挥手说道。
翟韧躬身谢过,垂首一路退出暖阁,刚转身,便迎上幽子期冰冷的目光。
“国师……”翟韧躬身道,言语之间恭敬万分。
“怎么?不称掌教了吗?”幽子期淡淡道。
“掌……”
不待翟韧说完,便闻得啪一声脆响,便连暖阁之内都是听得分明。幽子期拂袖离去,翟韧抖如筛糠却纹丝不敢动,脸上转眼鼓起一道鲜红掌印,口鼻之间鲜血横流,顺着下颔滴滴落至乾清殿暖阁门外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绽开。
六月的永安骄阳虽未似火,却也有了些许灼灼之意。六月里,永安城南郊,金黄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田间清风吹过,麦浪起伏连绵,夹杂着淡淡麦香扑面而来。本该是喜悦的收获时节,可田间收割劳作的却寥寥无几,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海洋中,偶尔人影起伏,却是些佝偻着腰的垂垂老者。
不知国师幽子期所用何法,原本以为此生站立无望的林得幽子期医治,翌日昏昏沉沉醒来,不经意间竟能起得身来。再治数日,后背所伤之处除了偶有酸麻,剧痛之感竟是一去无踪。靖魂刀与酆都剑在手,昔日的感觉便再次回到手中,再陪过洛子冲数日,林便与幽子期告别,独自出发,一路往东而行。
都说战时多风雨,可一路行至永安城,林却丝毫没感觉到南北两处大战给望舒城带来多少风雨。一路往西的大道上,去往瑶山玉宫朝圣的拜月信徒一如往昔那般络绎不绝。待入得永安城,入眼之处繁华依旧,所过之处盛世常在。出得永安城南,想起已是多年未曾归乡,林脚程稍顿,心中一动,便转头往西,直往南郊下槐闾而去。父母虽已过世多年,可自己的根却在下槐闾那处百十户的小村落,不知一隔数年,自己家那处破旧的小屋还在不在了。一路想着,可越往西走,离下槐闾越近,人烟却越是稀少。想来不该啊,下槐闾百十户人家,少说也得有个数百人,尤其眼下收获时节,田间怎得就这么寥寥几人。
“老丈。”林将靖魂刀与酆都剑用布裹着背在身后,走到田埂下深埋着苍苍白首吃力割着灿黄麦子的老农身后躬身喊道。待老农撑着腰佝偻着转身抬头,那张黝黑布满沟壑的沧桑脸庞透着浓浓疲惫正对向林,却让林惊讶又惊喜地喊出声来。
“田伯?”
老农微微愣神,眯着眼探头看向林,却似始终未能认出来人。
“你是?”
“田伯!我是林啊!小林子!村西头林家的小林子啊!”林不由分说将田伯抚至田埂上席地坐下,半蹲到他身前急急说道。
“林?”老农似是反应过来,脸上一喜,可转眼间喜色尽去,怒容更是浮现,一把挣开林双手说道:“胡说八道!村里人都知道小林子去宛城从军做了大将!怎是你这种破落小子能比的!”说罢更是急急起身。
“快走快走!看你也不像恶人!赶紧走!要是被征兵的官爷看到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老农急急推开挡在身前的林,俯身捡起地上的镰刀径自走下田埂,却被林又伸手拉住。
“我说你这小子怎这么不知好歹!快走吧!尽量往西抄小路望舒城那边走!别给官爷看到了!”老农长叹一口气说道:“走吧小子,到了望舒城就不会有抓人的官爷了。”
“田伯!真的是我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们都喊他大林,我母亲林田氏,算起来还是您老人家侄女一辈,我真是小林子啊!”林拉着老农急急说道。
老农闻言却是一怔,转身凑近了定定看着林半晌,方才惊道:“真是小林子?你不是从军去了吗?不是做了大官吗?”
“莫不是当了逃兵?”老农凑得更近,低声问道,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林便要离开田间。却不料敌不过定定站住的林,反倒是被林再次一把拉着,不由焦急的狠狠一跺脚。
“你小子不要命啦!看你这样子定是逃命回来的!还不快躲起来!被抓住那可是要杀头的!”
“田伯,放心吧,我不是逃兵。”林无奈苦笑:“一言难尽,田伯别担心就是了。”
“还嘴硬!这世道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谁会瞧不起你一个逃兵!”老农想再劝,却惊闻得远处马蹄声起,探头眯眼一瞧,却见数骑自村外林后小道冲出,往着二人方向疾疾冲来,吓得老农赶紧收回目光,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只是片刻,数骑便冲至林跟前。唏律律勒马,后面两骑身着软甲的兵卒飞身下马,手里攥着卷起的绳索抖开便往林身前走来。老农骇得魂不附体,顾不得林搀扶一头拜下磕头如捣,嘴里不停念叨:“官爷!不关小的事啊!这年轻人只是问路,小的与他素不相识啊!”
兵卒瞥眼看了老农一眼,嗤笑一声:“三日之内交齐税粮,否则定杀不饶!”听得林心头火起,咬牙踏前一步。
“怎的小子?还想反抗?晚了!”为首之人却未下马,看着林上前一步喝道:“绑了充军!”
抖开绳索的两兵卒狞笑一声,便想着林探手作势要绑,却不料林提脚两下飞踹,直踹得二人滚出两丈开外双手紧紧按着肚子打滚哀嚎。
“大胆!”林一声大喝,自怀中掏出绸布包裹的将军印抛向马上为首之人,转身扶起抖如筛糠站立不稳的老农,双眼喷火定定看向马上众人。
为首之人接过绸布包裹嗤笑着打开一看,脸色陡然煞白,神魂惊颤地滚落马下,一头磕倒嚎道:“小的拜见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