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当空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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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城与北地青州最南的绥城虽只是隔着海峡相望,可藏于津城之北峭壁之上的六万青州玄甲重骑若想撤回北地,却非得自津城古云渡登船入东极海一直往北,再至邺城的风陵渡登岸方可。青云二州联军与拓跋朗伯所统领的六万重骑虽同时得鲜于寒撤兵之令,然重骑本就在津城,是故得以率先登船离去。与风陵渡距离虽远,却因五月海上季风与一路往北的洋流,使得重骑仅仅一日便得以在邺城之南的风陵渡登陆。待整装进发一路行至邺城,饶是已得鲜于寒提前告知的拓跋朗伯也被眼前无丝毫声息的死城骇得魂不附体。

偌大的邺城,从撞破的南城门向内望去,沿街空地之上,尽是早已开始腐败的尸体。北地虽寒,五月也已是如溪江南岸的春天,正是万物滋生之时,可眼前一片死寂的城内尸横遍地腐臭弥漫,不见血迹,有的仅是具具烂开垮掉的脸面空洞腐黑耷拉着丝丝烂肉的眼眶。那一张张大张着的腐烂牙床,无一不在宣泄着濒死之时的痛苦与挣扎的无力。若将战场比作鲜血漫地的修罗炼狱,尽管没有遍地哀嚎,可此时无一丝生气的邺城却更甚修罗场数倍。此刻拓跋朗伯的眼前已不是惨烈,而是恐怖人。

“吩咐下去,让人包裹严实了进城,将这城内烧个干净吧。”拓跋朗伯调转马头停住半晌,才闭眼压抑着对着身后吩咐道。

“将军……”

“去吧,带上军中所有的火油,别放过一处角落,不论敌我,统统烧了吧。”拓跋朗伯轻轻一夹座下高大健壮的乌云团,接着说道:“传令下去,全军城南十里外扎营,未得军令,无人可踏入邺城半步。”

大火自邺城城北开始燃起,继而一路往南蔓延,直至整座邺城都在滔天大火之中熊熊燃烧。漫天火光之中,道道黑色浓烟随风冲天而起,腐臭的气味甚至蔓延至城南玄甲重骑扎营之处仍未断绝。拓跋朗伯心中悲愤难抑,在偌大的中军大帐中对着邺城方向双膝跪地仰天长嚎,粗犷的北地汉子竟是泪流满面浑然不觉。邺城中的大火自五月十四午时一直烧到五月十五将近戌时,待那轮圆圆的满月攀上夜空,邺城中的火光才慢慢消失,只剩邺城上空滚滚黑烟在皎洁的月光中不住升腾盘桓。

固北城中的夏慎与林早已得北月营传信邺城大火之事。城主府旁小院当中空地之上,一如往常铺着一块一丈见方的简单草席,草席之上一方矮几,三人围绕矮几随意席地而坐。矮几之上并没有平素三人最喜的红油边炉,只是两尊酒坛以及三只酒盏而已。林默然不语,双眼微闭打坐于矮几旁,夏慎与洛子冲亦是不语,只是眉头紧蹙,频繁地将酒盏之中的烈酒送入口中。

“子冲,国师究竟是何意?为何不予我征北军撤军之令,反倒是令我军严守固北城,不放青州玄甲重骑一人入城?”夏慎脸色微怒,面对愁眉苦脸的洛子冲却强忍胸中不快,努力心平气和问道:“两国既已在朝中议定今后国策,和平之局已在眼前,为何又偏偏要将那六万玄甲重骑斩尽杀绝?”

见洛子冲苦笑摇头,夏慎接着说道:“且不说固北城中我征北军实力已大不如前,便是全盛之时,若想吞了那六万铁骑,恐怕我等自己都要损伤殆尽,更遑论如今几番大战,我征北军损伤近半!哪有的余力来吞没六万重骑!”

“大哥,大师兄之令如此,小弟又怎会知晓他的意思。”洛子冲苦笑着将盏中烈酒送入口中,酣烈的青州魂如同烈火在喉间点燃,辣得洛子冲浑身血液沸腾。

“大哥,别难为子冲了,若是能知晓国师之意,子冲也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子冲了。”林轻呼一口气,缓缓睁眼,看向愠怒的夏慎和面上苦涩一片的洛子冲轻声说道。

“大哥,大师兄之意小弟是真的不明。眼下大战已止,小弟也着实想不通大师兄为何会下令我等继续阻击青州退兵。”冲上头顶的酒尽稍稍缓过,洛子冲睁眼开口道,双眼中已是一片微红。

“子冲,素闻你拜月教旨乃是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不知这破立之法何解?”却是林看向洛子冲缓缓开口问道。

洛子冲闻言愕然:“二哥,你怎会问及此事?”

“子冲你只管道来便是。”

“昔日先师以及大师兄都曾对我说过,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换而言之就是逢乱世之时以兵事促破立之局,破一切腐朽,荡乱世之治,以杀入局,涤清世间,再造乾坤盛世。”洛子冲看向定定看着自己的林丝毫不差的将昔日陆希景与幽子期的训导告知于林,接着说道:“只是小弟愚钝,虽术法有所小成,对我拜月教旨却始终一知半解。”

“那子冲认为此时此刻是不是国师所言的破立之时?”林笑问道。

“二哥意思是?”洛子冲闻言勃然色变,豁然起身急急说道:“二哥是说大师兄根本没想要这和平之局,而是借着青州退兵来重燃战火,将战火烧于国门之外?”

“不可能!怎么可能!大师兄向来与人为善,怎么可能枉顾我征北军数万性命再启战端?”

“二哥也只是猜测罢了,子冲先别急,坐下说话。”林轻声劝道:“国师和朝中或许有另外安排,眼下又没让我征北军出城迎敌,我等坚守便是。青州玄甲重骑不利攀爬,脱了那身重铠与平常人更是无异,我等且先看着便是,或许事有转机也未尝不可。”

“二弟说得轻巧,岂不闻那鲜于寒已至宛城,不日便将继续北上丰城,待其到达固北城,我等该如何与之交待?”

“若我所料不差,国师真作此安排的话,鲜于寒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继续北进入丰城。”

“二弟此话何意?难道朝中还能左右鲜于寒归程?”夏慎看向林,故意未提幽子期能否左右鲜于寒,而是说朝中,本意是想顾及洛子冲感受,可在座三人俱不是蠢笨之人,怎么能不明白夏慎话中之意,洛子冲闻言苦涩一笑便埋头只顾将三人酒盏斟满。

“我等还是看着看着吧,朝中既有安排,我等听命便是。”林冲洛子冲一笑,取过满斟的酒盏说道。酒盏刚举至嘴边,却陡然感觉一股寒意笼罩而来,心头猛然一跳便豁然起身望向小院门后影壁之处,口中大喝一声:“何人在此缩头缩尾!”说话间,手中酒盏已被猛地甩出,正掷向影壁之侧的阴影处。酒盏飞至影壁之侧却似撞到实物一般砰得炸开,酒水与酒盏碎片四溅开来。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得夏慎与洛子冲见状起身,林已将搁在身旁从不离身的靖魂刀与酆都剑抄在手中,刀剑出鞘,在天上那轮圆月洒下的皎皎月光之中寒芒四射。

“素闻大夏小军神林副帅已有刀剑宗师之象,今日看来,阁下感知力的确超凡脱俗。”嘶哑低沉的声音自影壁旁传来,一道黑影缓缓显现,待露得其真面目,却是一身高最多只及三人胸口,身着紧身黑衣,面带狰狞夜叉面具的矮小侏儒。说话间,侏儒放下平举的右手,左手自怀中抽出一方纯黑巾帕,细细将右手擦拭数遍,便将巾帕弃于一旁,而后以诡异的步伐连退数步。

“阁下面具遮脸,就这般见不得人?”林上半身微微前倾,右手靖魂刀横于胸口,左手已反持着酆都剑背在身后,正是双手刀剑之术冲杀之势。

矮小侏儒却不言语,脚下连踏不停,手中更是掐诀点向面前上下左右,洛子冲见状却是心头巨震,赶紧上前一步踏至手无寸铁的夏慎身前护住,刚刚站定身前已是鲜红透明的法盾显现。

“阁下可是玲珑组修罗王?”洛子冲咬牙看向手中骤停已然站定的矮小侏儒问道:“我兄弟三人自问不与人结怨,为何玲珑组三番两次来袭?”

矮小侏儒置若罔闻不作只言片语回答,自顾桀桀笑起,笑声如同夜枭鸣叫般让人浑身难受。林已觉不妙,大喝一声便电射而出,正冲向掐诀狂笑的矮小侏儒。

“二哥不可!”洛子冲见林已然冲出,心急如焚大吼一声便冲上前去,林闻言一滞,却见矮小侏儒已然对着身前屈指用力弹出。林只觉侏儒面前月光宛如石子弹入平静水面般荡漾开来,转眼便是发着诡异黑光的六芒星法阵成于侏儒面前,侏儒胸口如被巨力击中猛地塌陷进去,便见法阵猛地一震,形若六芒星的黑光无声射出,便往自己身前倏然而来。眼见黑光已至眼前,林浑身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呼吸一窒,心跳仿佛也在这一刻骤然停下,只见一道身影伴着血红大盛的光芒倏然飘至身前,竟是洛子冲千钧一发之际携法盾赶至身前。黑光与血红法盾甫一接触,血红法盾竟宛若镜面一般支离破碎开来,黑光却前行不止,直直撞入洛子冲胸口,洛子冲万般痛楚地大吼一声,浑身红光乍现,却在一瞬间散于无形,身体如被万钧巨力击中,弯成满月之弓撞向身后的林。

“子冲!”这一声喊得林声嘶力竭,身体刚一得控便使尽全身之力将身后的酆都剑自下平平甩出,正刺向捂着胸口的侏儒处,右手靖魂刀也于同时弃出,双手接住猛然撞入自己怀中的洛子冲。巨力冲击之下,林抱着洛子冲跌坐于地,在地上滑过数丈,直至后背撞上正后方夏慎房前的石阶才轰然停下,只听得咯嘣一声,背后竟是难抑忍受的剧痛,剧痛只在须臾之间,下一瞬,周身上下竟浑无知觉。

“子冲!”昏死过去之前,林看向脱手摔于一旁一动不动,七窍尽是鲜血的洛子冲嘶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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