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里面您不能进去!大人!”门口急切的阻止声传来,愈来愈近,直至到了卫所后小院门口。
刚下了楼的幽子期眉头一皱,还未走到小院门口,院门便被吱一声飞快推开。
“大人!”门外焦急的阻止声满是委屈。见幽子期出现,赶紧屈膝跪下惊慌道:“掌教大人,苏大人不肯在外间等候,小的阻止半天却拦不住苏大人,小的罪该万死,掌教恕罪……恕罪……”说话间头埋得更低,颤抖的声音撞在地面再弹回口腔,说不出的恐惧。
“子期兄,如今想见你一面可是真难哪。”来人正是温驯赶来的苏煜,见刚刚阻止自己的拜月教徒惊恐得抖如筛糠,笑着将手中不过尺高的白玉酒壶丢向幽子期,看看满脸严肃的幽子期接着说道:“此事却不怪他,是我非要硬闯进来的,便是子冲在也拦不住我。”
“煜兄前来可是有事?”幽子期语气冰冷言道,上前一步微微撇头接着说道:“你且下去,若有下次,便去刑堂自己领罪吧。”
“多谢掌教!多谢掌教不杀之恩!”颤抖的身躯飞速起身退去,转眼消失无踪。
“子期兄,这就要多谢不杀之恩?”苏煜蹙着眉头问道:“你拜月教中这般严苛?是不是下次我若饮醉闯进来就得有一人丧命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煜兄倒是言重了。”眼下仅他与苏煜两人,幽子期展开眉头微微一笑说道,笑容依旧和煦,让人如沐春风,这等变化却让苏煜觉得甚是陌生。
“我卫所这后院全无雅致可言,若无煜兄带来的佳酿,甚至连招待的酒水都没有,煜兄是为何事这般急急赶来?”幽子期扬了扬刚刚苏煜给的玉壶,站在门口缓缓言道:“莫不是宫中有急事?”
“子期兄就不请我进去坐坐?”看看数丈之外的简陋小楼,苏煜转眼看向幽子期笑道:“难不成子期兄金屋藏娇,怕我这大舅哥抓个现行?哈哈哈。”
“煜兄说笑了。”幽子期笑容更甚,只是这笑容中多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向双目含笑的苏煜,幽子期笑容却在渐渐收敛:“煜兄可知我这楼中住的是谁?”
“在下正为此人而来。”苏煜同是敛笑道:“子期兄可知外交无小事?如此行径,岂不是变相将青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王爷软禁于此?就算养伤也该是在使者行驿而非你拜月卫所。子期兄,你这可是犯了大忌。”
幽子期闻言愕然,急急赶来却是这般缘由?
“煜兄,敢问那鲜于寒与贵府是否有旧?”
“有旧倒是谈不上,只是先父与鲜于王爷有半师之谊,原本一路回朝之时曾约定觐见陛下后无论多晚都会前去拜祭先父,我等候半宿也不见其人,早间才听闻王爷旧疾复发,本以为在驿馆休养,前去看望时才被告知是在拜月卫所中休养。”
“子期兄,鲜于寒朝见一事非同小可,甚至事关今后百年国策。你我至交好友多年,不妨如实相告,鲜于寒旧疾复发一事怕不是这般简单吧?”见幽子期怔怔不语,苏煜接着问道。
“煜兄,你我至交多年,且不论儿这层关系,你我二人早已是情同兄弟,弟也有一问,还请兄长坦诚相告。”幽子期却不回答,反倒是正身微躬拱手问道。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苏煜侧身一旁扶起幽子期接着说道:“子期有话且问,愚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幽子期定定看向苏煜,半晌,才缓缓开口。
“煜兄可是北辰中人?”余孽二字终是被幽子期忍住没说出口。
饶是早有被质问的心理准备,苏煜心中仍是咯噔一声,本就不善掩饰的他看向目光清冽的幽子期,不由心中一阵慌乱,形于脸上却正好被幽子期捕捉个正着。苏煜赶紧移开目光,伸手取过幽子期手中刚刚给他的玉壶,在幽子期错愕的目光中不管不顾自顾对着壶嘴狂饮一口。待美酒入喉回味在舌尖萦绕,苏煜才睁眼,看向幽子期时已不复刚刚的慌乱。
“我早知子期兄有此一问。”苏煜苦笑道:“更知鲜于寒此次入朝觐见难逃一劫。”
“哦?此话怎讲?”幽子期心中反而稍稍安稳下来,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疑惑更甚之前。
“鲜于寒就在楼中吧?”
“正是。”
“子期兄所伤?”
“昨晚亥时,西市长街之上。”
“命在旦夕?”
“性命无虞。”
“就在此处说话?”
幽子期笑着摇头,取过苏煜手中玉壶,凌空猛灌一口,道一声好酒之后方才微躬相请:“煜兄请前厅一叙。”
待得遣散厅中旁人,酒壶玉盏已在案上,二人于矮几两边对坐,相邀饮酒数盏,幽子期这才对苏煜缓缓说道:“现在煜兄是否可以将愚弟心中疑惑解答一二?”
苏煜微笑摇头答道:“子期兄,吾尝闻拜月教旨,是为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何解?”
幽子期再次愕然,却不假思索答道:“世间腐朽,自当以雷霆手段,行兵者之事,涤荡一切,以求新生。”
“何以见世间腐朽?”
“溪江以南贪腐不绝蓄奴成风,高处歌舞升平,低处民不聊生。溪江之北权贵遮天杀人如草芥,贵者高高在上,贱者命比纸薄。若非愚弟自阳城归来一路亲眼所见,恐怕很难相信这竟是我心中的大夏上朝。”
“愚弟在跟随义父入永安之前曾游历四方,所见此类景象虽有却不曾如现今这般触目可及。煜兄可能想象,你我在此饮的这杯酒所值之价,可让衣不蔽体者一家五口活上一年?煜兄可知晋安城城效之外,为一斗吃食,卖儿鬻女竟是常态?”见苏煜怔然,幽子期接着急急说道:“煜兄不必惊讶,若是贱卖一儿与活全家剩余三口的问题摆在你面前,你当作何选择?”
苏煜不语,幽子期自顾斟满酒盏饮酒,待搁下酒盏,眼中已是微红。
“煜兄,你可知北辰与我拜月最大的区别在何处?”
苏煜摇头,只是取过幽子期刚刚替自己斟满的酒盏浅饮一口,看向幽子期说道:“子期兄既知这盏酒可活一家一年,为何不以这盏酒去换那一家五条性命?”
“只活一家又有何用?”幽子期饮酒不断,声音愈说愈高:“这就是我拜月与北辰的区别!北辰之法能活的只是数人数家罢了,而我拜月之法活的是天下数代之人!”
“不积跬步何以致千里?不积小流何以成江海?”
“根子都烂了!有几人愿积跬步?有几人愿积小流?”幽子期搁下酒盏,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苏煜问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风日下,煜兄竟是还想着以教化之功去改变高楼中歌舞升平之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否可笑?还想着以守护之道维系着战事不生天下安宁?哪还有什么安宁?你能救得一家一户,可能救得天下万民?你能守得一城不失,可城中早已吃人不断!煜兄!若你为北辰中人,且告诉愚弟,此等做法是否愚不可及?”
“就算天下如子期所言这般不堪,难道不能徐徐图之?非要以兵事之险,以百万人性命为代价,如你拜月教旨所言,重铸天下之势?”
“不是就算!而是事实!”幽子期饮酒不断,自二人相识,苏煜就从未见过幽子期有这番狂态。只是幽子期所言,却字字撞在苏煜心上,钉入苏煜脑子,将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心中所执一星一点破开,在钻入其中肆虐开来,直至现在已快要将他心中所执彻底破开!
“子期,实不相瞒,回朝之前,我与鲜于寒有过彻夜之谈。”苏煜重重呼了一口气,还是将此事说了出来。
“愚弟洗耳恭听。”
“鲜于寒早已不想再战,只是迫于大祭司古羽滕的坚持与狮堡主人鲜于拓的强硬要求,才领兵南下犯我大夏。”苏煜饮过一口,想起刚刚幽子期所言,不由苦笑不已。轻轻晃着手中酒盏接着说道:“鲜于寒所想乃是以武力挟大夏,以保青州不失,本不愿在我大夏再造杀孽,却架不住古羽滕坚持,一夜之间以秘术杀阵尽屠我八万宁海城守军。”
“要不然煜兄以为古羽滕怎会在联军大营中猝然死去?”幽子期丝毫不以为意,淡淡说道:“战争便有战争的法则,他这是以一己之力妄造杀孽,自寻死路罢了。”
苏煜一怔,没料到古羽滕竟是死在幽子期之手,苦笑接着说道:“鲜于寒虽为古羽滕唯一弟子,秉持的却不是杀道,而是守护之道,所想守护的只是青州一地罢了。”
“守护?这数十年,死在鲜于寒刀下的青州奴隶只怕不下数十万之数吧?凭他也敢妄称守护?可笑至极。”幽子期对着苏煜举盏相邀,饮过之后接着说道:“若非他鲜于寒不似古羽滕那般无所不用其极,只怕此刻后院楼上的他早已是死尸一具。”
“子期莫非早已知晓鲜于寒是北辰中人?”
“古羽滕亲口相告,可笑吗?哈哈哈。”
“拜月向来对北辰中人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为何不将鲜于寒直接杀了?想来就算青州三王鲜于寒客死永安子期也有应对之策吧。”
“他若是死了,鲜于拓只会乐见其成,怕是要赏赐愚弟大笔财物。”幽子期边饮边笑道。
玉壶之中酒水渐少,待得斟满二人酒盏,玉壶中已是空空如也。执着酒盏,苏煜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子期,如你所说,非是破局而不足以再成盛世?”
见幽子期自顾笑着,苏煜低头半晌,方才决绝般抬头,定定看向幽子期说道:“若如子期所言,你可曾想过身边亲人处境?譬如儿?譬如启儿?”
“若非深思熟虑,愚弟怎会收启儿为徒并且是今后余生唯一弟子?”
“难道子期想造的盛世与启儿有关?”苏煜问的转折,幽子期自是明白其中之意,当下便笑道:“我不是古羽滕,启儿为儿之子,自是我之子,你我教导之下,只希望他能担得起我的期望吧。”
“你我?”
“怎么?煜兄这位舅舅还不乐意了?”幽子期笑道,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子期可知煜兄身份?”苏煜只觉不将心中所想说出便浑身不自在。正待继续开口,却被幽子期伸手拦住。
“我不问,你不答,此事到此为止。”幽子期在苏煜惊诧的目光中取过苏煜手中酒盏,笑着接着说道:“愚弟自是看得出端倪,不过愚弟更能看出煜兄心中期盼不比我少,既如此,何须点破?”
苏煜怔然,看着幽子期举盏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