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间占得津城的青州与云州联军并没有心急地向宁海城与江陵城发动攻势，接连两日以来，联军似乎只是在津城之内休整，却让严阵以待的宁海城与江陵城提心吊胆夜不敢寐。宁海城处于津城之南，也幸得现任兵部尚书张瑾当初坚持调用阳城五万守军而非就近调用宁海城守军，防的就是云州来敌有可能从宁海城博望堤分批登陆，更幸得宁海城尚有坚固城墙可以倚之以防，否则不设防的宁海城便如同第二个津城，任由青云两州联军肆意侵凌了。
说到此时大夏的局势，恐怕会让人哭笑不得。北方，征北军占得青州丰城，正在青州国都青石城的屏障固北城下与城中守军对峙，奈何苦攻之下却始终不得入城。东方，大夏却刚刚丢了海滨重镇津城，而青州云州联军也随时有可能兵临大夏国都永安城的屏障江陵城。
四月初一，太清宫乾清殿，朔朝会。
兵败归来的杨素正跪伏在殿阶之下文武两班之间声泪俱下地请罪。龙椅上的夏肃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文班之首的幽子期依旧如平素那般黑袍罩身，斜眼看向杨素的目光中尽是不满之色。如今的大夏武威早已不似武帝与文帝之时，甚至连明帝之时都远远不如。自明帝时起，大夏便重文轻武，说不得抑武，只是若想出人头地，只能走从文一途，武人被轻视乃至被文人敌视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要知道武帝也是起于微末之间，得掌黑骑后才得以自立门户东征西讨打下自己偌大的江山。于是之后在位的帝王为了防止武人拥兵作乱，严令武职不过三品，且大行以文御武之道，如此以往，怎还会有武帝初时朝中十大名将威震天下的场面。到了现今夏肃即位，朝中更是一位拿得出手的将领都没有，若不是几年前经征北一战林几人得以被景王夏逊发掘，只怕大夏满朝皆是之乎者也之辈。可饶是林几人横空出世，在青州鲜于寒那些闻名已久的名将眼中，也是如乳臭未干的娃娃一般不可相提并论，否则又怎会有固北城迟迟攻之不下，鲜于寒却已是神出鬼没地领着狼骑出现在东方的津城。
“陛下，老臣有罪，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降罪！”杨素斑斑白首咚的一声叩在殿内地砖上泣道。这一下用力之重，便是殿中垂首肃立的诸官都替他觉得脑门生疼。
“罢了，杨老且先回府休息吧，是非功过朕自有裁断。”龙椅上的夏肃罢罢手无奈道。人是自己请的，再如何恼火此刻也不能将青云两州联军赶回东极海中，若是责罚有用，夏肃恨不得取刀亲手砍下杨素的脑袋。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大言不惭地上书说三道防线可保津城万无一失，甚至还对善意建言的现兵部尚书冷言冷语，当初的自信莫不是全被青州蛮子给吃了。
“老臣叩请陛下降罪！”杨素虽事武职，却是文人出身，兵可败，心中那点可怜的风骨却怎么也丢不掉，说罢又是重重的三头磕下，听得龙椅上的夏肃咬牙切齿，恨不得发作当场。便是幽子期都觉得杨素已然过头了，如此做派倒显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分明是给脸不要。
“陛下，津城失守，杨，杨老尚书难辞其咎，念其昔日有功于社稷，且年事已高，恳请陛下去其职削其禄，许其告老还乡罢。”幽子期出班道。没想到此刻杨素合适的称呼，幽子期只能以老尚书相称。
“国师作主罢，朕倦了，退朝。”夏肃唯恐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怒火，起身说道：“国师且往暖阁，朕有事相商。”说罢便疾行而去。
“杨老返乡后多注意身体，安享晚年吧。”皇帝离去，殿中百官也相继离去，杨素兀自跪伏于地不肯动弹。幽子期心中不忍，上前好言说道。
“多谢，多谢国师。”杨素闻言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殷红，双眼更是哭得红肿。杨素闷哼一声，双手撑着地想要起来，却不料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脚下一软便跌坐而下，幽子期见状只得俯身扶起。当初陆希景在时，身为兵部尚书的杨素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目中无人，此刻看来，不过就是个白发苍苍可怜至极的垂死老人罢了。
“杨老日后且好自为之吧，呈给陛下的奏章在下已经看过了，兵败并不可耻，只是以征北军不察为借口给自己开脱，却是小人行径，败则败矣，杨老何必如此行径？”话语中对杨素已满是不屑。
“国师这是羞辱老夫么？若仅是云州来犯，老夫必能守住津城不失！”杨素闻言，嘴唇哆嗦着反问道。
“不知所谓，你带的兵你自己还能不知？笑话！陛下对你已然开恩，别再不知好歹！”幽子期撤回扶着杨素的双手道。津城失守的那晚，败退士兵的那些不堪入目早就被江陵城城主余开岳上书奏报了，原本对杨素颇有信心的夏肃与幽子期看到奏报的那一刻，恨不得立马召来杨素斩于午门之外。眼下对杨素的处置已是万般宽容，谁料杨素竟这般不知所谓，事到如今仍觉得是自己委屈。
幽子期甩手离去，杨素摇摇晃晃堪堪站稳，看向幽子期离去背影的眼中竟全是狠戾恶毒之色，却不料幽子期偏偏此刻回头，正迎上幽子期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神。
“我若是你，要脸的话便不再返乡，回府自行了断谢罪还能稍稍挽回些身后之名。”说罢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杨素脸上煞白，被幽子期这句话惊得浑身如筛糠。
通禀后入得暖阁中，夏肃满脸郁郁靠在软塌之上，手边数封奏报散落着，见幽子期进来，才缓缓起身走至御案之后。
“国师，津城已失，青州与云州联军兵临江陵城下，江陵城危在旦夕啊，国师，如何是好啊。”夏肃万分焦虑道：“江陵城不容有失啊！”
因为有着秘术维持，近些日子幽子期与苏的接触毫无障碍，若不是津城失守落于青州云州联军之手，幽子期只怕心情会更好。听得夏肃此言，幽子期不觉间眉头紧皱，只得将自己目前所知相告：“陛下毋须太过担心，江陵城城主余开岳乃武人出身，在微臣看来便是与远在青州的林小将军也不相上下，看余城主的上奏便可知其为人，陛下还需多加信任，想来就算不能收复津城，也能保江陵城不失。”
“但愿如此啊！”夏肃叹息道：“当初你我不也是对杨素老儿信任有加，结果呢？一日之间啊！津城就这么易主了！一将无能连累三军啊！”
幽子期闻言默然不语，想对夏肃劝慰一二，可是话到嘴边自己反倒也是怒火中烧，只得恨恨压下。
“陛下，江陵城守军不足，加上津城败军也只得八万之数，青州云州联军就目前看来已有近十万之众，恐怕需调遣部分永安城外禁军前往支援了。”见夏肃稍稍平复下来，幽子期赶紧说道。
夏肃闻言思索片刻便点头应允下来：“国师所言甚是，只是青州固北城久攻不下，国内又形势危急，可用之兵已然不多，是否要将征北军调回以防万一？”
“万万不可！现在撤回只会助长青云二州联军的气焰，且路途遥远，粮草调拨极为不易，一来一回只会徒增消耗。”
“那国师有何良策？”
“还请陛下下旨征北军，严辞斥之，以惩其不察之过，至于固北城，陛下不妨给征北军一个期限吧。”
“也好，一切便辛苦国师，由国师作主吧。”
“微臣遵旨。”
出得暖阁，外面阳光正好。幽子期整了整衣冠，并未出内城，而是往太清宫后的坤宁宫方向快步走去。劫尽终尝情滋味，只盼日夜影相随。
固北城西城门处，几日一次的攻城仍在上演，只不过双方主将都不再亲临阵前驻马观望，反倒是由各营主将安排，分得批次攻城练兵。
殇阳关破败的城墙之前，中军大帐中，夏慎接过传旨官手中的圣旨，转身对着林与洛子冲满脸尽是苦笑。命人将传旨官送去休息，大帐中便仅剩夏慎、林与洛子冲三人。津城失守的消息一日前便已送至军中，众人尽皆惊讶不已，夏慎等人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鲜于寒竟是丢下固北城领着大部狼骑从固北城南城门出，至邺城再走风陵渡与云州明羽卫合到一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攻至津城。固北城早已四门紧闭，消息概不得出，若是早知鲜于寒与大半狼骑不在城中，哪怕再大的代价，夏慎也会下令攻下固北城。而眼下军心已疲，战意更不复初至之时，要想攻下固北城，恐怕需要更大的代价。可是圣旨中已言明七日之内夺取固北城，想到此，夏慎心中苦涩更甚。
“林兄，你我都小瞧了鲜于寒啊。”夏慎恭谨地将圣旨收好放在将军案上，苦笑着对林说道：“我道怎么就轻易放弃了丰城，原来所谋在我大夏津城。”
“何止津城。”林走至挂在军帐内的中州地图道：“西可攻江陵城，南可攻宁海城，青州步卒悍不畏死，狼骑来去如风，云州明羽卫射术闻名天下，有这三者，占着津城的联军哪里去不得？现在的月份正式海上风浪尚小的时候，海上补充兵源可比走陆路快得多也省得多。”
“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办？这么在固北城外耗着也不是办法。”洛子冲问道，忽然想起幽子期给他的镜流诀传讯，赶紧补充道：“大师兄认为津城联军会大举进攻江陵城，已恳请陛下调遣半数永安禁军前往支援了。”
“夏兄怎么看？”林盯着中州地图问道。
“只要攻下江陵城，青州与云州大军便能直面永安国都，换做是我也会强攻江陵城。”夏慎犹豫片刻答道。
林闻言直摇头，指着地图道：“若我是鲜于寒，必定不会强攻江陵城。”
“为何？攻下江陵城便可威胁我大夏国都，何乐而不为？”夏慎与洛子冲闻言皆是一愣。
“为何？二位且看。”林指着地图上江陵城位置道：“江陵城为我大夏国都前最后一道屏障，城防如何我等都是再清楚不过，眼下固北城尚且如此难攻，我江陵城之坚固只会胜过固北城数倍，且仅有城东一处可作进攻之地。若想攻下，只怕现在的联军死尽也不会得逞。”林扭头看向夏慎补充道：“江陵城城主可不是杨素那等纸上谈兵之人，要想从他手中夺下如此坚城，难如登天。”
夏慎闻言点头，却听林接着分析道：“可若是转而攻袭宁海城呢？”林指着宁海城位置接着说道：“宁海城城防一般，且只有五六万守军，联军相互配合之下，攻取的代价比攻下江陵城小上太多。得了宁海城一路南下，两位兄弟看看。”林手指一路往下划，接着说道：“阳城、晋安城的城防如何，自不必我多说，这一路下来，恐怕全然挡不住。届时海船有足够时间一路南行泊于阳城海边，联军自此进退有度，换作是你，你如何选择？”
夏慎与洛子冲闻言顿觉毛骨悚然遍体生寒，林见状接着道：“还好兵部张尚书坚持调用阳城守军前往津城，若是宁海城无人防守，只怕此刻联军已然南下。”
“二位别忘了，灵州狄氏仍在渝城之外虎视眈眈，若狠下心攻下渝城，届时与联军合兵一处，纵是我等来得及赶回救援，面对那等局势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夏慎与洛子冲心中惊惧更甚，林的分析此刻二人听来，竟无一丝不合理之处。洛子冲赶紧对二人道：“我得马上传讯大师兄，稍晚些我再过来，林兄若有何建议，稍候还请赶紧告知，事关重大，小弟先去了。”说罢便急急转身离去。
“林兄，这固北城，还打么？”
“打！为何不打？不但要打，还要最快速度取下！”林答道：“若固北城拿不下，哪来跟鲜于寒讨价还价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