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之人坐下,无座之人站立着。云帆感觉自己是被拖着进来的,他已情不自禁的流了几颗泪珠,这不知道是自己的或者是妇人沾在他身上脸上的,反正此时妇人仍是紧紧的搂住他,妇人似乎担心着这是一场梦,稍一松手便会醒过来,而云帆已不见。喜悦以及紧张,云帆很能理解,他忍着,感觉比较难透气时,才稍稍挣扎一下,这做得不着痕迹,敏感的妇人却知道了,松了松左手,笑道:“儿啊,是不是娘勒得太紧了,没弄痛你吧?”
“没有,只是,我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云帆抬起头来,看到妇人脸上泪水未干,这很有些感染力,他来不及去寻找钟老头,耳边却是听到老头子在跟中年男子谈话,于是知道钟老头亦跟着进来,心里稍定。云帆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面前这个妇人,当然还有不远处的那个中年男子,按照一路来的认定及而今他们的认可,是应该叫声“爹娘”的,这也可能就是已死掉的小李子的双亲,现在转移到云帆身上。贸贸然就认定这个世界里的最亲之人,在云帆显然为难,他选择沉默,头脑有些乱,至于紧张,好像被堆了起来,叫妇人的泪水冲走了。
妇人让云帆离开一些,右手还紧紧地握住云帆的肩膀,她抚摸着云帆的头,细细地盯着云帆的脸,温柔地问道:“娘终于找回你了,你……孩子你饿不饿啊?”她话刚说完,又要忍不住泪水渗出来了。
云帆连忙摇头,道:“还不饿。”
这一边妇人搂着云帆不时问些话,那一边李石、管家陪同着,以中年人和钟老头为主,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热烈地谈论些什么。钟老头不禁捋捋胡子,他也看到这一边云帆的“囧”境,以为是他们母子重逢,话多是正常的;而中年男子呢,见到妻子从云帆一进门便拉到她那边去,心里想道妇人毕竟是妇人,母性之天性自找回了他们的儿子便不可自已地爆发出来,他在这方陪着客人,也是恩人聊天,同时也很想近距离地摸摸这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他的血脉,至今隐忍着,不学妇人状抱头而泣以宣泄喜悦之情,要不然怎么说父爱与母爱之不一样,此情此景便可知晓一二了。
云帆呼吸一阵带着温馨的空气以后,也趁着打量大厅的机会粗略地了解一番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来时路上就看到了庄外之田园风光,抵达此处时是黄昏,进入庄内至今颇费去一些时间,眼看着天将要黑了,掌灯时分,厅内亮堂得很。云帆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将自己心里的疑问倒了出来,他以尽量平静而带着依恋之情的语气问道:“夫人,请先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您就这么认定我就是您家的……您的儿子呢?小子自小到大,也没见过我的家人,是流浪着长大的,对于小时候的事情皆没有印象,似乎我天生就是孤儿。”云帆将语速放慢些,也咬字清楚,好让一通话就可以使眼前的妇人听明白他是存在着疑问的,希望对方能给自己解惑,毕竟认亲这种事情,用巧合或缘分来解释,太过儿戏了。
妇人是高兴的愉悦的,她很庆幸失踪多年的亲骨肉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自然她也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从被找到,一路颠簸到抵达家门,回到家中,正常人也会提出类似于云帆这样的疑问。妇人和蔼地笑着解释道:“孩子,是我太高兴了,还来不及跟你讲一讲,你今年多大了?”
云帆想了想,道:“不到十六吧。”
妇人点点头,道:“你是六月初八出生的,算起来也差不多到十六岁了,诶,”她轻叹一下,“十年了,十年前你在京城和我们走散,好像就在昨天。这么多年来,娘很想你,一直没有放弃,要找回你,今天终于如愿。孩子啊,想不到你也长大了。”她用丝巾擦了擦刚要滚下来的泪珠,继而笑了笑,脸上放松而夹着些紧张,很是矛盾。
云帆吃了一惊,他随身带着两样东西,其一便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藏在一只锦囊里。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小李子的东西便成了自己的,所以关于自己年龄生日,看过一两遍后便记在了心上,妇人一口说出自己的生日,这是不是巧合呢?
云帆的手下意识地覆在怀中的两件物事上,承认道:“是的,夫人您怎么知道小子的生日呢?”
“傻孩子,你是娘的骨肉,娘怎么会不记得呢。”她顿了顿,继续道:“虽然这些年你详细的经历娘还没有弄清楚,大体的经过,譬如你何时到的宁城,去宁城之前在那个城市呆过,娘还有你爹都是清楚的,你爹找了你整整十年啊,天可怜见,终于找回了你。”这一边的说话声音不大,一直关注着的中年男子还是注意到了,也大概从云帆的表情上猜出来,这个归家的游子心存疑问,不过他已确认无疑,找回来的就是自己的儿子,错不了的,因此知道接下来的工作,先由妇人来做,给儿子一个适应期,相信要不了几天,一切横在他们之间的陌生或拘谨感都会消融掉。血浓于水,向来如此。
云帆将疑惑去掉四分,他将心态放平,叫自己理性一些,先不能掺入感情,一口道出自己的生日也许是巧合,不能排除这一种可能的。他待妇人脸上流露出笑意,才道出自己的追问:“夫人,当年走散时,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其他信物之类的东西,可以作为证据呢。”
妇人轻轻一笑,道:“你知道我给你起的是什么名字吗,是云帆对吧?”
“对呀,我一直都叫这个名字。”
“那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两个小篆,便是你的名字啊。”妇人期待的看着云帆,这时候云帆心里已相信了八九分。他是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的,感觉将某一样东西挂在脖子或是套在手腕上,不大舒服,这种不习惯似乎是天生的,他也曾自嘲学不了暴发户那样戴金项链出去炫耀,他皮肉上来不得这种束缚,于是到得这个世界,发现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二话不说摘了下来,只是看上去玉佩有些年份,连同生辰八字纸一起收了起来。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重要,也不重要,不意今日成了他认亲的信物。
见到云帆自怀里取出一枚玉佩,妇人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是这个玉佩,当年你满月时外公送你的。”云帆任由她将玉佩接了过去,此时妇人翻看着,嘴里轻道:“你看,此处是你的名字,也是当年叫京城的黄大师刻上去的。”
两天前藏起来的那份紧张跳了出来,云帆感觉此时心跳莫名的快,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嘴唇抖动了几下,张不开嘴道一句什么。他已坐直,面对着的妇人只是拿捏一番,再翻看几眼那枚玉佩,确认无疑后唤过婢女将之递到中年男子的手,中年男子亦舒了一口气,那边的谈话停住了,皆将目光放在云帆身上。
云帆感到了一股期待的压力,是众人心里期待着的那份喜悦,需通过云帆的那一句“爹娘”达成最大的欣悦,和团圆之祝福。这是夏天,却近于秋天,因秋里中秋是团圆之日,云帆感到心理上的闷热,伸手扯起右脚的裤管,露出小腿来,腿上那块不知如何得来的伤疤痒了起来,无论心理或是生理上,他都需要抓抓痒,以缓解此时的囧状。叫或是不叫,是个问题。
他的手刚刚触及伤疤处,妇人就来到他的脚边,她眼里再次噙着泪水,喃喃细道:“孩子啊,你小时候就喜欢玩火,这一处伤痕是在你三岁那年落下的,还痛吗?”
爆发就藏在沉默之中。这一刻,云帆已将所谓扮演“公子”角色,渐入佳境或只在其门外徘徊,如何尽可能入戏深一些,准确一点这一类念头抛开。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有幸寻回自己的亲人,尽管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熟悉的亲人,他是幸运乃至于幸福的,再耿耿于怀,再怎么样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统统都是矫情的,是做作的,是不知珍惜,也更是不孝的。
“扑通”一声,云帆跪了下来,跪在妇人,跪在他这个世界的母亲面前,喊了一声“娘”,尔后就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这是一声天籁之音,是妇人多少个日夜所盼望着的,渴望着的游子轻唤,她将云帆扶了起来,再一次将云帆搂进怀中。中年男子与钟老头等亦早就站了起来,中年人来到妇人身边,拍拍云帆的肩膀后也抚着其背部,哈哈一笑,道:“好了,夫人,儿子回家,是件高兴之事,别哭哭啼啼的,让钟叔叔等看到好是失礼。”
妇人忙从婢女手里接过丝巾擦干泪水,朝着钟老头歉意一笑,道:“钟叔叔,妾身失礼了,请不要见怪。多谢您这些日子来对小儿的照顾。”
钟老头摆摆手道:“呵呵,云帆找回自己的父母,你们能一家团聚,是一件幸事,喜事。老夫与他投缘,却没出过什么力,真是惭愧吖。感谢就不必了,有好酒喝,老夫也跟着沾沾光,于愿足矣。”
认亲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开口喊了一声“娘”,再叫中年人时,云帆感觉像是跨出了一大步,迎面而来的紧张啦,忐忑啦,不适啦,似乎都被这一声“娘”消融掉,他从妇人怀里站了起来,要跪下去时,一声“爹”跟着吐了出来,中年人扶住云帆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爹好好看看你。”
被人盯看有时候也会感到快乐,至少这是云帆此时的感觉,他勇敢了些,与中年人对上了眼,近距离的观察,云帆有对照镜子的冲动。两人五官相似,跟大多数的父子一样,站在一起外人可以轻易判断出两人的关系,不过是一个长得成熟,一个稚嫩,六七分的相似度以外,云帆脑海里努力加减,应该也遗产了母亲一方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