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离歌荡漾,如诉衷肠,道尽了美人望归的孤苦,却道不尽青楼女子的悲凉。
台下,公子王孙瞪大了眼睛,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此刻他们的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之火,他们的瞳孔闪烁着野兽一般的目光。此情此景,已足以让他们知道,梅三娘今后必定会成为花魁,寻常之人则再难染指,想要一亲芳泽,只在今朝。
阁楼上那些倚着栏杆看向舞台的姑娘们神色各异,有人艳羡,有人叹惋,有人妒恨,有人在为梅三娘感到骄傲。还有的人,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在了台中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上。
陛下与齐王身边的红人,一位名动帝辇的白衣将军,年纪十七岁的一品大员,而且长得还如此英俊……试问那名怀春的少女不动芳心?
只是此时此刻的那方圆台上,一人抚琴,一人起舞,郎才女貌,好似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虽然人们都知道今天乃是梅三娘出阁的日子,这少年闯上去有些不合礼数,但梅三娘看起来却似乎更开心了,齐王还在后面为二人鼓掌,因此无人有怨言,无人敢有怨言。
曲终,人们还在这歌声中回味之时,墨君一拍屁股,趁机溜了下台。
梅三娘伸出手,红唇微张,欲言又止,而后者只是回头甩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意思是接下来全都交给你了,自己不便再抢风头。
微生悠看着墨君提心吊胆地跑到他身边,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如何?”
“我应该戴上面具的,被这么多人盯着,不好受。”
微生悠笑骂一声:“我是问你觉得三娘如何?”
“啊?”墨君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木然道:“很美的姑娘。”
他说的很简洁,却是发自真心的实话,形容梅三娘,一个字足矣。
微生悠满意地点点头,眼神暧昧道:“我先回去向皇兄复命了,你留下来陪她吧,出阁之日,麻烦事挺多的。”
墨君搓搓手,犹豫道:“这样不好吧。”
他有些不解,齐王殿下怎么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上心。大军归来之时,墨君为了履行约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先来明月楼看一眼,再回朝中复命的想法,结果微生悠听说这事后,竟然也跟着来了,这会居然还让他留下来陪梅三娘。
“没关系,皇兄那边我会给个交代的,届时另外找个时间,你私下去见皇兄就好了。”微生悠摆摆手,戏谑道:“还是你想去上朝面对那帮老屁股?”
“历来花魁的备选人,若是出阁之日表现的不好,比不过其他候选人时,她们的梳拢便会被卖掉。别看在场的人衣冠楚楚,禽兽多着呢!你留下来,也算是个照应。”
墨君权衡再三,还是同意了微生悠的提议。
微生悠见状,笑眯眯地拍了拍墨君的肩膀,嘱咐道:“若是真出现了这个情况,不管花多少银子,你都得把三娘的梳拢买下来,回头再找我要便是。至于进了她闺房后要做什么,你看着办吧,但是最好不要用强……”
“等会,殿下!”墨君急忙打断微生悠,心道这堂堂齐王怎么越说越没正经,于是没好气地回应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微生悠不置可否,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番便离开了。
墨君无奈地叹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台上,一时心魂跌宕。毫无疑问,微生悠的担心的多余的,花魁之位必属梅三娘。
梅三娘的表演,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但台下的喝彩之声,一浪更盖一浪。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脸上如同开了花,冲梅三娘的表现来看,想必今后她们明月楼的风头又要盖过京中其他青楼了。
按规矩,梅三娘这梳拢是不必卖了,但毕竟是出阁之日,晚上良辰好景,还是得陪陪客人喝些小酒,若是自己有意那些鱼水之事也无妨,但青楼不能强迫她了。
至于陪谁,一般来说都是价高者得,但梅三娘如今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最后一舞毕,梅三娘款款施以一礼,踏着碎步退至舞台后方,随后砂红色的帷幕落了下来,只余一道朦胧的倩影。
台下众人自是知道马上便是良辰吉时了,至于今晚谁能摘得到这果子,就要各凭本事了。
杂役们捧着几大盘朱红色的纸花行了过来,这纸花也有讲究,一千两银子一束,意为“一掷千金”。纸花用于给客人们买来献给意中的姑娘,得花最多者便是花魁。
因此一般人家根本出不起这钱,消费不起,那些红牌们便懒得正眼看你,当然,凡事也有例外。
而今次献花最多者,便极有可能与那梅三娘共度**,若是不成,明月楼也会把这银子退回来。当然,这只是出阁之日会退你钱,若是以后你再花银子,却又讨不到花魁欢心,那钱可就打水漂了。
纸花出现的一瞬间,群情涌动,记账的先生笔下生风,口中大声念着献花者的名字。
“王公子,献花五朵!”
“赵公子,献花七朵!”
“周大人,献花八朵!”
“钱大户大气!为梅三娘献花二十朵!”
“……”
“嘶……”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老钱疯了吧,二十朵!就他那长相梅三娘肯定不会陪他做那种事的,二万两银子就为了喝几杯酒,真是疯了。
老鸨嘴角快裂到了唇边,钱大户抱着大肚腩,昂首挺胸,轻蔑地扫视着在场的众人,与此同时场面变得鸦雀无声,很显然没人想再跟这疯子竞争。
钱大户得意的“哼”了一声,正欲去掀梅三娘的幕帘之时,记账的先生又喊了一声。
“墨将军为梅三娘献花一朵!”
话音刚落,厅内的众人皆把目光落在角落那名白衣少年的身上,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但又不敢明着来,毕竟这墨将军可是陛下与齐王身边的红人,但无论怎么说,也太小气了吧!
墨君见一群人盯着自己,顿感浑身不自在,同时也有些羞愧。这一千两也是他全部积蓄了,虽说微生悠叮嘱过自己,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墨君还并不打算拿他的钱。
老鸨脸色阴晴不定,她知道梅三娘与墨君有点关系,但两人交情究竟如何心中还是没底,但无论怎么讲,梅三娘就算再不喜钱大户,总不能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吧。
幕帘后,台下酒客看不清梅三娘的表情,但仿佛听到了她鸣玲般的轻笑,随后她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台下微微欠身。
“将军倾囊,三娘又岂能不从?”
全场哗然。
好家伙,这小白脸居然还有这一手?一时间嫉妒之色尽显,眼神如刃,似要将墨君千刀万剐。
墨君也是一愣,他只是想着意思一下,反正梅三娘花魁之位几乎坐稳,自然也没有人能把他怎样,还不如好好地捞一笔,倒也没想到梅三娘居然选了自己。
于是在一群酒客的嘘声中、小厮们的推搡下,墨君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台上,望着那浅红色幕帘后如梦幻般的身影,紧张地深吸一口气。
幕帘被缓缓地掀开了,墨君神色有些尴尬地看过去,而梅三娘也在看着他。
一抹坏笑浮现,梅三娘歪着小脑袋,俏皮道:“我刚刚说过了,等下要好好地收拾你!”
墨君哭丧着脸。
“谁让你迟到了!”梅三娘握紧粉拳,示威道。
美人,卷珠帘。
明月高悬。
时隔一年多,墨君再次踏进了那间熟悉的闺房,房中的摆设几无变化,依旧是干净的一尘不染。触景之时,心生感慨。
那纸用血化成的桃花扇,正正地摆在显眼的位置,依旧那么地鲜艳。
梅三娘伸了伸懒腰,叫一声“好累”,便坐在椅子上来回晃动着双腿。
墨君背着手看着那纸桃花扇,一时有些出神。
“你去年跟我说过,这树桃花永远不败,它是你画的,我便坚信你也不会败。”梅三娘揉着小腿,看向墨君道。
墨君转过身笑道:“承你吉言。”
梅三娘眼神阴森,语气哀怨道:“一年不见了,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当然有!”墨君突然来了精神,一路小跑到梅三娘身边坐了下来,抱着手臂低下头,似在沉思,酝酿片刻,抬起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梅三娘奇怪道。
墨君害羞道:“说了你不要笑我。”
“你先说!”
“去年我不是找你学化妆吗,除此之外,还会偷偷地观察你平时的姿态,举止,包括衣着……”
梅三娘警惕地托着凳子往后退了几步。
“不要误会!”墨君连忙摆手,解释道:“那时你跟我说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你,其实我那日找你的原因,便是为了与淮南王和楚王的一战。”
“什么意思?”梅三娘来了兴趣,又往前靠近几分,漆黑的大眼睛溜溜地转。
墨君小心翼翼道:“淮南王好色,楚王也好色。”
“天下男人哪有不好色的。”梅三娘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着眼睛怔怔地指着墨君。
墨君羞涩地点点头,眉眼间似有春波。
“噗!”
梅三娘两腮鼓了起来,随后急忙捂着嘴,想要忍住,但身子还是一颤一颤的,见墨君哭丧着脸,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再次表演了一下什么叫花枝乱颤。
墨君满脸委屈道:“不是说不笑我的吗?”
“我可没说!”梅三娘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声连连。
见墨君耷拉着脑袋,梅三娘穷追不舍:“我觉得今后咱们便以姐妹相称吧!”
墨君把头垂的更低了。
梅三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想起来这个少年似乎十分在意自己的长相,拿这调侃他有些过分了,于是俯过身去,紧张地戳了戳他的脑袋,急欲道歉。
“哇!”
墨君猛地抬起头怪叫一声,一只狰狞丑恶的青面鬼映入梅三娘的眼帘,吓得她也惊叫一声,向后栽倒。
墨君急忙一把搂住梅三娘,止住了她下坠的趋势。纤纤细腰处媚香蚀骨,一阵酥软感袭来,墨君仿佛触电般将她扶好,急忙松开了手。
梅三娘轻轻咳了一声,微红着脸,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有些暧昧。
两人接触的一刹那,梅三娘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反倒是心中怦怦直跳,忐忑不安。
“你这个面具,真丑!”梅三娘不知如何平复自己慌张的心绪,急忙找了个话题欲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但是很有气势,不是吗?”墨君将面具摘了下来,轻轻地摩挲着,语气变得惆怅:“这个面具对我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
梅三娘撇撇嘴,不屑于墨君的审美,但又对这“意义”二字感到好奇,不过她也知道,如果墨君想说时那自然会说。
见墨君似乎沉浸在其中,梅三娘便立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墨君回过神来,忙道了一声歉。
梅三娘善解人意地摆摆手,笑吟吟道:“我有时候弹起离歌也会是这样,怎么会怪你。说起来……”
“你什么时候会弹这首曲子的?”梅三娘突然想起刚刚在台上,墨君弹起离歌居然如此委婉动听,还十分的熟练。
“在军营之时,没事便会弹一弹,那帮兵痞子居然还挺喜欢,不过他们也听不出什么就是了。”墨君笑了一声,随后试探地问道:“要不咱们来合奏一曲?”
梅三娘目光闪烁,随即娇羞般地点点头,轻轻地挨着墨君坐在琴案旁。
两人身体微微触碰,曲意朦胧。
琴弦起,院外之人不禁驻足聆听,侧耳闭目。
“不归人啊……”曲终,墨君似有些感叹,随后开玩笑般说道:“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战死沙场,咱俩可就天人永隔了,就如这曲中的不归人一般。”
“这都不是一个意思,别诅咒自己!”梅三娘嗔怪道。
“没关系,我不信这些。”墨君嘻嘻一笑,不愿气氛如此沉重,于是又道:“我给你讲讲这一年多的趣事吧!”
“好!”
夜深了,明月楼内的厢房也熄了灯火,换成幽幽的灯笼,红黄交织,光线旖旎。
梅三娘感觉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哈欠,看向身旁这个俊秀的少年,发现他还很精神,也许是这两年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吧。
墨君见状,急忙起身:“你要休息了吧。”
梅三娘轻轻一笑:“没关系。”
她觉得这会虽然身体很累,但精神却是很满足,跟这个男孩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很快乐,有说不尽的故事,聊不尽的话,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而这个少年,时而严肃,时而幽默,时而腼腆,会逗她笑,偶尔也会惹她生气,让梅三娘感到了人生之中,原来不止哀怨,还有百态。
少年离京征战之时,她守着闺房,徒感寂寞,听到他即将回来的消息时,兴奋的彻夜难眠。
刚刚在舞台中时,她心中无比期待少年也能为她献上一朵花,无论多少,她都愿意点下他的名字。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像那些书中所写的深闺怨妇一般,盼望着心上人的归来。原来,这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她的心房。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也许是知己,也许是喜欢。
“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墨君带着歉意一笑,转身欲离开。
梅三娘一急,二字脱口而出:“等下!”
墨君狐疑地回过头。
“啊、那个……”梅三娘紧张地揉着衣角,不知怎地突然舍不得他离开,但又想为自己那二字打个掩护,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个主意:“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怎么感谢我?”
墨君后知后觉地解下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羞涩一笑,递给梅三娘:“白玉无瑕,跟你很像,这个送给你。”
梅三娘没想到他真的送了,欲要推辞,但墨君送她东西,又舍不得,便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收好,随后四下张望有没有什么能还礼的。
最终她的目光定在了那纸桃花扇上,梅三娘将其取了过来,郑重地放在墨君手上:“那你收下这个,今后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也不准败!”
“好。”
梅三娘心中泛起一丝窃喜,这算不算……交换信物?
一抬眼,见墨君已经推开了房门,欲要离开。
门外,月光洒了进来。
“你可以……留下的。”梅三娘冲着墨君的背影喊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如同蚊子叫一般,小的几乎连她也听不清,更别说门外那人了。
而墨君笑眯眯地冲她挥挥手,随后轻轻地关上房门。
院内的桃花香气弥漫,似在诉说,春心暗卜。
梅三娘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取来一条红绳,穿过环眼,戴在了玉颈上。
微微隆起的胸前,静静地躺着羊脂白玉,隔着衣物,冰凉的触感传来,却莫名地感到柔情蚀骨。
梅三娘双手捧起这枚白玉环,深情地凝望着,眼中似有眼波流动。
随后,她将其捧至唇边,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