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地方,燃烧着吞噬一切的火,有人心中,盛开着永恒不灭的火,二火交辉,势成燎原。
敬仙山峰顶,明月轩已几乎被烈火蚕食殆尽,但见栏杆倒塌,黑烟漠漠,遮天蔽月,盖尽长空;赤焰腾旋,星火如花瓣飞舞,灼灼如凤翼翱翔,迸上云霄。
孔温一动不动地瘫倚在轩内木桌前,面上五窍拖着血痕,状若死人,唯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仿佛在证明他还活着;正对着轩外的大门几尽被烈火封闭,滚滚热浪之中,孔温依稀能看到轩门外的墨君仍然立在那里,当真是铁了心要送自己最后一程。
天梁之力的反噬在其体内狂暴地肆虐着,他身体里也如此时的明月轩一般,燃烧着熊熊火焰,无情地吞噬着他的脏腑,只余下锥心刺骨的灼痛。
孔温挂着知足的微笑,双手抱着那紫金檀木匣子平稳地放在自己腿上。
天数有变,已不在人为,他在最后一刻终是放下了心中的遗恨,他心中甚至还想着,说不定天相的苏醒,反倒能让黄泉路上找他索命的怨鬼少一些呢。
匣中承载的梦,陪我最后一程吧……
一念至此,孔温终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耳旁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缥缈、虚无,像是始于那恒远、望不见的地方。
“鹤鸣……”
这声音虽微弱,却熟悉,他永远也不会忘。
孔温自嘲地咧咧嘴,走马灯里的幻听罢了。
“鹤鸣!”
怎奈这声音愈发地清晰,好似已近在咫尺。
但下一刻,两耳忽地轰鸣,嗡嗡作响,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孔温忽地开始挣扎起来,即便是幻听,他还是想要这声音的陪伴。
轩外,一匹雄俊的白马自火中高高跃起,宛若天降。
“鹤鸣!!!”
第三声,震耳欲聋。
白马一跃至轩门外,正巧落在墨君的面前,就在后者震惊愕然之际,那白马甚至还傲然地撇了墨君一眼,仿佛在对这位旁观者说,爷帅不帅?
墨君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不过倒不是因为这匹马,而是因为他看到了马背上的其中一名少女。
另一位姑娘则一头闯入了明月轩的火海之中。
“鹤鸣!”
轩内,孔温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在那一刻定格。
“小……茶?”他颤抖着张开干涩惨白的嘴唇,声音如梦呓。
他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甚至还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此前,明明将小茶送了出去,为何她又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她会称呼自己为“鹤鸣”?又为何……她那挂着泪痕的双眼,竟是这般清澈透明?
“你……”
“你什么你!”小茶见到孔温此时惨状,先前的满腹哀怨顷刻间烟消云散,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般决堤而下,她捧着对方的脸,声音哽咽,止不住地抽泣,“你……你才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孔温苍白的脸忽见血色,仿佛回光返照,他强撑其笑颜,嚅嗫道:“小茶,你……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茶死死地咬着嘴唇,极力强忍,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在往下掉。
“你不叫我老头儿了?”
小茶泣下沾襟,眼睛都红肿了起来,只听她呜咽着,说话也已沙哑:“我……我都想起来了,以前的,后来的……还有现在的,我都没忘!”
孔温还在笑着,忽地表情扭曲,似是痛苦不堪,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一口黑血喷出。
小茶跪在孔温身边,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前,强自咽下眼泪,不再哭喊。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景象,也已让她心如明镜,既然是火,那便让他轰轰烈烈地绽放,何必哭哭啼啼。
孔温颤抖着伸出手,抚着小茶已然散乱的情丝,重新撑起笑容,怅然道:“我更愿意你像那般痴傻下去……”
小茶闻言,愤然抬头,眼神愠怒。
孔温畏惧地避开其目光,已然干涸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么一天,小茶不再封闭自己的内心,想起过去,想起他;但每一次,却又害怕她真的会想起,害怕小茶会变得像他这般心中只剩下黑暗,害怕她再一次经历那种梦魇。
人总是自私的,但孔温在此事上却不知哪一种才算是自私。
“我……为他们报仇了。”孔温缓缓道。
“我知道。”小茶摸了摸鼻子,破涕为笑。
“小茶,你希望我如此吗?”孔温喃喃地问道。
小茶哼了一声,语气讥讽,泪眼中却满是温柔,“你一直都是这般自私,随心所欲,我还能改变你的想法不成?”
孔温一滞,又问:“那……如果换做你,你会这般做吗?”
“不会。”小茶斩钉截铁地说道。
孔温笑了起来,“果然你还是当痴儿比较好。”
小茶柳眉倒竖,凶狠无比。
“咳、咳咳!开个玩笑!”孔温告饶着说道,“但我明白,你会一直站在我身后的。”
“油嘴滑舌!不过,倒是实话。”小茶咯咯笑了起来,仿佛方才的阴霾已然烟消雨散。
孔温面带微笑,“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曾说谎。”
小茶一愣,随即黯然垂下头,眼睛又忍不住地红了。
孔温艰难地深呼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小茶……火大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茶浑身一颤,双手却更加攥紧了对方的衣襟。
“轩外那位白衣公子,是墨君……我记得以前你很是仰慕他吧……”孔温语气之中略带醋意地劝诱道。
小茶直视着孔温的双眼,目光如灼,“这一次,你别想再丢下我!”
孔温目露哀色。
“逍遥之道,唯心而已,我的想法,你一样也改变不了。”小茶嘿嘿一笑,面有得意之色,笑着把赴死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孔温摇头叹息,嘴角却又悄然上扬,他眼神微醺,如有醉意,这一瞬间,忽地想起初与小茶相识时,他们两人总是这样,而自己也总是辩不过她。
小茶见孔温这般低落丧气,忙吐了吐舌头,小声赔罪道:“对不起……我事事可以依你,但只有这一次,是我最后的任性。”
孔温忽大笑起来,只是笑着时,泪如泉涌。小茶
还是那样,还是不忘向他道歉,无论两人孰对孰错。
这一瞬,孔温不知哪来的力量,直起腰身,一把将小茶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到永恒。他死死地闭着眼睛,不让泪落下,但心中的酸楚,根本无法释怀。曾相许一生,但自己终还是辜负了她,而这份情意,他此生都已无法偿还了。
小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她两颊微红,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内心忐忑如撞钟,却不愿反抗,就这般悄悄地享受着这份久违地安宁。
匣子滑落到一旁,与地板碰撞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份平静。
小茶这才注意到这个精致漂亮的匣子,忙伸手将其拾起,仔细地端详起来。火光下,紫金闪闪发亮。
小茶忽然想起来什么,惊喜道:“这个匣子……是那时柳宗主说要送我们的贺礼吗?”
孔温从方才的情绪中恢复了些许,他皱起鼻子,使劲擦了擦眼角,把面上的血与泪抹去,点头“嗯”了一声。
小茶清澈好看的眸子似是闪烁着光芒,她好奇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呢?”
孔温将之接过,眯起眼睛,故弄玄虚道:“你想知道吗?”
小茶兴奋地欲要打开匣子,忽然惊的缩了缩脚,这才发觉轩堂内的火已然蔓延至他们脚边了,只是不知为何止步不前;四周浓烟弥漫,却又莫名地呼吸顺畅。
她诧异地看向孔温,才发觉对方本已有了些许血色的脸庞又变得惨白更甚,双耳间,竟也开始缓缓地有鲜血淌下。
七窍俱伤。
小茶慌乱地抬起手,不料却被孔温一把抓住,后者还强撑着笑容,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无须担心自己。
“你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孔温又问了一遍。
小茶啜泣一声,笑意浅浅,顺着他的得意劲道:“想!”
孔温牵着小茶的手,两人的指尖缓缓地移向了那匣子的锁前,轻轻一碰,便听“咔擦”一声,这禁闭着的匣口竟自动地向上打开了。
“良辰吉日……这一天,却是太晚了。”孔温苦笑着叹了一声。
小茶眼睛瞪大,一把拾起了匣中之物。
这是两件火红色的衣袍,一件其袖纹有数不尽的鲜艳茶花,另一件其背上,有一只引颈高歌的白鹤,圣洁如雪,在烈火之中飞翔。
“这是……”小茶被这美丽的衣物震惊地合不上嘴。
孔温笑着解释道:“这是柳宗主取天材地宝请人做成,赠予我们的婚衣……他曾说,当年与夫人新婚时,只是个浪迹江湖的穷小子,穿不起昂贵的衣物、首饰,一直以来,心底总觉得亏欠了夫人。到后来功成名就时,夫人却早已离世了,时不待人,为此,柳宗主一直耿耿于怀。”
“他想为中意之人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这是柳宗主心中难以割舍的梦。”
“这也是堂主的梦,他总是幻想着,你有一天能穿上这件嫁衣,当一回漂亮的新娘,他一生也就满足了……”
孔温忽然泪下,如何也止不住。
轩外,丹鹤已尽数振翅离去,但其声仍不绝于耳。
就如那诗中所言。
声闻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