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云仙阁外,墨君眼见燕寻花对他口中的“狼”如此讳莫如深,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
“你见过贪狼?”于是,墨君试探性地问道。
燕寻花那痛苦的表情在脸上凝滞,显然他无法对此做出回答。
墨君心中了然,接着再问:“是否……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但他没有杀你。”
话音方落,燕寻花的瞳孔在那时骤然瞪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爬上了他的脸,他的面容顿时间变得十分扭曲,似有无数暗潮在其中涌动。
燕寻花突然痛苦地哀嚎一声,随即转身就跑。
墨君看着燕寻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种被贪狼入侵了神智,折磨的几欲崩溃了一般的感觉。
“燕公子,我或许能够帮你!”墨君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燕寻花脚下一滞,似乎是愣住了。
墨君走上前,一手搭上燕寻花的肩膀,就在这无形之中,一股恐怖的威压便经此笼罩在燕寻花身上。
燕寻花心中骇然,冷汗直流,连身体也禁不住颤抖起来。这竟是一股与那贪狼极为相近的气息,虽说比不上那星辰境予人的压迫之感,但这无色境的气蕴,竟如海一般深邃不见底,这股气息,要远比燕寻花见过的寻常无色境高手高的多!
这姓谭的小子是什么人?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
燕寻花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墨君那一张极为平凡的脸,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亦见过贪狼,与你一样,也从他的手中逃了出来,是一个失败者。”墨君目露悲色,嘴角一撇,自嘲般地笑道:“但好在有一位高人帮了我,而我亦知,一味地逃,是没有用的,终有一天,我会回去……”
“将他那张可笑的假面撕开!”
燕寻花吞了吞口水,他颤声道:“可、可惜我帮不了你。”
“不,若你有心,或许这一切都有解决之法。这对你来说……亦是为了自己。”墨君目光如电。
燕寻花沉默了下来。
良久过后,他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墨君笑了起来,他回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那恍入云端的云仙阁,眯起了眼睛:“不久前公布大秋会的名单时,突然出现了那‘逍遥堂’的名字,而你,却也在此时旧事重提,散布谣言……这是巧合?还是当真只是如你所说那般,籍此噱头,混口饭吃?”
“还是说……”墨君冷眼看向燕寻花,如同质问般说道:“有人故意为之?”
燕寻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强笑道:“谭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你在说起那个紫金檀木匣子之时,提到了一个地方。”墨君微微一顿,语气加重道:“天心宗,断崖峰。”
“那是一个令我极为怀念的地方。”
闻言,燕寻花垂下眼帘,目光怅然,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后,他叹了一声,抬眼道:“谭公子,我看你绝非常人,若我没猜错的话……”
燕寻花没有继续说下去,墨君亦没有追究,二人仿佛心照不宣。
“我之前会去京城,一是京城之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二,是为了去见见我的老朋友叶闻柳。”
听到叶闻柳这个名字时,墨君那一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显然也愣了愣。
燕寻花见得墨君如此反应,又叹了一口气,接着他苦笑道:“不错,如你所想,关于逍遥堂、紫金檀木匣子的这些个流言……是有人安排我去放出来的。”
“谁?”墨君立马问道。
不料燕寻花却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身为云仙阁的执笔人,上头有令,也只是照做罢了,其他的一切都不知情。”
“也就是说,此事乃有人故意为之?”
燕寻花点了点头。
“那便足够了,谢谢。”
墨君拱手以表谢意,随即他的目光落向东方,望着那不见尽头的天与地的交界处,仿佛看到了一座笔直的剑峰,直直地耸入云顶苍穹。
他知道,自己有必要走一趟了。
“燕公子,在下还有一个忙想请你帮忙。”墨君沉浸在那种情绪之中许久后,终是落下了一声叹息,随即他看向一旁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的燕寻花,严肃且郑重地说道。
“谭公子请讲。”
墨君取出荀无琊交给他的那枚玉玦,目沉如止水:“我……要去断崖峰走一趟,此行也定然凶多吉少。此物,就暂且先寄放在燕公子手中。”
他想了想,接着道:“大秋会前,我会回来将之取走;倘若大秋会开始后我仍未回来,就请燕公子将此物交给荀门的大公子荀玉展。”
“荀玉展?”燕寻花踌躇道:“可是……”
墨君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此玉将会告诉你答案,虽然我也不知这答案究竟会如何。”
燕寻花犹豫片刻,接过那块玉玦,咬牙道:“我明白了!”
顿了顿,他又迟疑道:“一定要亲自交给荀公子吗?”
墨君念起荀无琊的嘱托,沉思道:“交给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亦可,但无论你将其交给了谁,需谨记一点,告诉那人,不到最后一刻事,不要把此玉交给荀玉展!”
燕寻花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腹诽。
故弄玄虚,这还能是什么神物不成?
但他没有说,或许燕寻花的心中亦觉得,有些事也许与自己曾经历过的一般,都已经疯了吧……
而那将会变成如何?燕寻花不知,却很期待。毕竟,他此前曾是云仙阁的执笔人,此生之愿,便是提笔记下世间的一切。
为此,他将这玉交到了荀无双的手中,而后者的心中也同样有过这么一个问题。
答案?
什么答案?
荀无双不知,更不期待。
但她明白,有些事情,是逃不过的。
荀无双来到了那座石桥之上,她的手心中捧着燕寻花交给她的圆形玉玦,莫名地感到玉的表面处传来一阵阵温热。
荀无双用力将之握住,感受着从手心之中传来的触感,万般情绪上涌。
那个姓谭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掌门又为何还没回来?
荀玉宁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魏老究竟在瞒着些什么?
还有…
…荀玉展那混账死哪里去了?若在荀门之中,又为何不现身?
诸如此类,绵绵不断,方觉大秋会小事耳。
荀无双皱了皱鼻子,一擦眼角,重新端详起这枚精致的白玉。
玉心处,清晰可见一抹嫣红,艳丽如血。那妖冶的迹痕,像极了一名仗剑而立的英雄。
荀无双两眼直直地发怔,她呆呆地凝视着这白玉,一手轻轻地摩挲起玉面,葱白般的纤指抚过玉心,仿佛是想要触摸那玉中的小人。
但两人之间却如同隔着一道天堑,无论如何伸手,终究也无法触碰。
荀无双惨然一笑。
她的内心亦在痛恨自己,为何那日的事情,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明明记得,那三名匪徒提刀落下,荀玉展仗着一把木剑迎上……尔后,记忆忽地一闪,便断了片。
最后的画面,便剩荀玉展一人,浑身浴血,孤独地伫立着,望着天。
她的心中非常地不甘。
在荀无双的脑海里,这应是荀玉展此生最英勇的画面了,其后,她这个大哥便成了个只会对着她嬉皮笑脸的懦夫,不见丝毫气概;但偏偏这画面她又想不起来,就连记忆,也遥远缥缈地模糊依然。
而荀玉展也变了,变的连剑都拿不起了,变得弯腰驼背、丝毫担子都背负不起了;唯一剩下不变的,只有对荀无双的宠溺。
但荀无双宁愿不要这点无聊的溺爱,也要让荀玉展重新拿起剑,堂堂正正地与她较量一番,然后再像当年那般一样自豪地对她说,你的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荀无双的脸上一凉,似有雨落下。
她双手举着白玉,捧于胸前,心在感应,形在祈祷。
“荀玉展,告诉我,你在哪?”
仿佛是听到荀无双的呼唤一般,那温热的白玉忽地变得泛红、滚烫,如同有一团熊熊的烈火从中窜出,灼烧着这水润的玉玦。
耳畔,亦在那时响起一阵若隐若现的呼喊。
“无双……”
那声音稚嫩好听,似乎还带着哭腔,但力道微弱,终归是听不真切。
荀无双浑身一震,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一般,灼灼的视线落向后山深处。
在这方以青石板砌成的石桥上,亮着昏暗的宫灯;其前方,是通往大门牌坊的山道;其后,是中庭三山门的回廊;其下,是一汪涌动的湖水,背倚高山飞瀑。
有鱼,在其中腾跃。
她心中忽地一紧,心跳骤急,像是被人在敲打着一般。
那片黑压压的山峰,穹顶似与天边黑云相连,宛若一只大手向下死死地压着荀门,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荀无双凝目良久,用力一握手中玉玦,随后将之仔细地收好,纵身向着后山处赶去。
而在那时,被囚于黑暗之中的荀玉展浑身突然没由来地一颤,紧接着胸口开始一阵悸动,如同是在被烈火灼烧般炙热。
尔后,他蓦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火,真正的火。
在那铁栅栏外,已不再是微弱的烛火,而是那宛若正在绽放的鲜艳茶花一般夺目的冉冉星火,正在一点一点的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