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从东边传到了西边,越喊愈烈,不知是为了渲染气氛,还是为了壮壮胆,毕竟他们面对的乃是这位大将军,即便这大将军只有一人。
还有一个拖油瓶。
墨君不敢将梅三娘背在身后,即便是他修为再高,背后也终归是没有长眼睛,禁军之中卧虎藏龙,万一来了个专攻下三路的高手,伤了三娘怎么办?因此墨君只得单手环过她的柳腰抱在怀中,如此一来,也是诸多不便,根本放不开来打。
而眼前,旌旗蔽空,箭矢交坠,根本看不到出路。
再次一剑震退了数十名围攻而上的士卒,墨君的额角不自觉地渗出了汗,手臂略微有些发麻,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他感到累了。
汗水顺着剑眉流进了眼睛里,一阵刺痛,但墨君根本不敢挤眼,甚至都不敢多眨几下,生怕抓不住敌人的动静。
梅三娘察觉到了这一丝异样,抬起袖子帮他拭去脸上的汗水。
墨君回以一笑:“怕么?”
梅三娘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将脸埋的更深了。
“真不怕还是假不怕?”墨君轻声问道。
梅三娘笃定道:“真不怕,有你在,有什么可怕的?”
“是么……”墨君呢喃一声,目光出神。
又是一剑落下,血花四溅,花开成雪,在月光下红的妖艳,开的绚烂。
梅三娘伸出玉葱般的纤指抚上墨君的手臂,轻轻一点,双眸中黯然之色一闪而过,笑着打趣道:“你的手在颤抖,难不成大将军感到害怕了?”
墨君斜眼一瞥,心不在焉道:“你说这个啊……倒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你太重了。”
梅三娘腮帮子鼓了起来,一张俏脸涨的通红,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想揍眼前这个人的冲动。但梅三娘还是强忍了下来,这种时候,还是要分得清轻重,她也有理由相信这家伙是在缓解气氛,开开玩笑,否则……要你好看!
墨君瞧见梅三娘这小女儿作态,心头浮起一丝暖意,他眯起眼睛望向西边的城楼,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西门白虎卫,那里是叶闻柳的地盘,若是真能冲杀过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出了太安,那便是天高仍鸟飞,海阔任鱼跃。
西边城头的灯忽然熄灭了,墨君随之一愣,一股不详的预感涌现,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墨君素来不信鬼神,对卜卦一说向来嗤之以鼻,但这些玄妙之法看似让人坠入云里雾里,实则又似乎有几分道理,让人看不透。正如那日天机为他算的一卦,道是“贪狼入室,胜极将衰”,今日看来一切都被天机说中了。
但这又有何用?
算到了,说中了,却依旧无能为力,贪狼终还是“入室”了,入了大周的江山。
这便是天意,人终还是不能胜天。
墨君还记得那年在江南之时,碰到过一个算命老头,一般来说干这行的老道都得把自己整成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才肯罢休,让人一看就觉得有信服力,唬起人来也更为得心应手。但那个算命老头却很是特别,他那身穿着跟大灾时期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面向则更是磕惨,酒糟大鼻头,浮肿的眼袋,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顶着个破毡帽,一张口门牙还缺了两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这种人摆的摊子毫无疑问叫一个冷清至极,甚至还有些地痞流氓、纨绔子弟找那老头麻烦,硬要那老头给他们算上一卦。下签便骂他坑蒙拐骗,上签便骂他谄媚奴颜,中签则说是不学无术,总之就是要找理由揍他一顿。
那老头也是倔强,前一天被打的七晕八素,隔日便跟个没事人一般又摆起了摊子,还饶有兴致地主动跟揍过他的人打招呼,像是要跟人比比是别人的拳头硬,还是他的皮厚一样,啼笑皆非。
起初墨君只是觉得这老头造型奇特,有点意思,后来便对其留了心思,感觉这家伙不止是有点意思了。
于是墨君帮他把那些挑事的赶走了,破天荒地想要算上一卦。不料那老头捧着酒葫芦,醉眼朦胧,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连连摆手称算不了算不了。
墨君被他逗笑了,抱着手臂问为什么。
那老头便抛出了一句话,听得让人云里雾里。
“卦不敢算尽,恐天意难测啊!”
好嘛,这老头应付流氓纨绔好歹能拿出一卦来,自己帮了他,连卦都懒得算。不过墨君倒不会计较这些,臭老道的神叨之言,当个笑话就是了,便没有在意。
现在想来,好像值得思量啊……
难不成,那老头比天机还要高明?
墨君再次扬起一剑,蓦然一笑,若是能逃离太安,等有了机会,还要去找一找那个老头。
“你笑什么?”梅三娘好奇道。
“没什么,苦中作乐罢了。”墨君自嘲一声,眺望着远方的城楼,突然问道:“三娘,你信天吗?”
“天?什么天?”梅三娘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不解,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般怒道:“大将军您怎么还叫奴家三娘!”
墨君调侃道:“你不是也叫我大将军。”
梅三娘不答,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
“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总是听人提起,无论什么事都会扯到这个天,也许天上真的有仙人吧,也许那紫微星、那南北斗十三星真的是仙人下凡吧,也许天真的主宰着人世,此刻在笑看着凡间的一切吧,谁知道呢?”
墨君目光迷离,喃喃道:“在我看来,天也许就是天意,但我素来不相信这些玩意,故弄玄虚,危言耸听,就算真的有天,那人也定能胜天。只是这一刻,我想起了很多事,突然变得动摇了,也许这个世上真的会有天意,你说呢?”
“天意?”梅三娘脑子有点懵,她苦着脸道:“奴家听不懂大将军在说什么,奴家这辈子只活在了太安这个小地方,见识短浅,若真有什么天……那不过是坐井观天而已。但奴家却知道一件事,每逢节日,城里的姑娘们都会去庙里祈福、去许愿、去算卦,她们会盼着亲人平安、会盼着爱人归来、也会求神明福佑世人。”
“或许这世上真有什么天,或许没有什么天,但这些并不重要,奴家去求天、去问天,说到底也不过是找个心里的安宁罢了,这不是什么玄乎的玩意儿,小心思而已。就如现在,奴家就向天祈福,佑大将军逃出生天。”
梅三娘美眸弯成两道月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墨君目光呆滞,望着梅三娘那副扳着手指认真的表情,心中仿佛有种东西被触动了,他也笑着回答道:“那我便信了你这个天吧。”
“嗯?”
“心诚,则灵。”墨君剑指前方,大笑道:“天意,你看到了吗?”
梅三娘抬起头,惊讶地张开了嘴。
前方的杀阵被冲开了,为首那人,甚是眼熟,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高举着手中那把怪异的弯刀,大声喊叫着。
“大将军,上马!”
仿佛一团光华绽放,墨君的身影如流星般一跃而起,又像是蚕蛹在灰烬中破茧成蝶,凤凰浴火重生。
墨君抱着梅三娘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之上,嘶鸣声起,白马高高扬起前蹄,仿佛在向着天空咆哮。
墨君看着身边那人笑道:“叶闻柳,你真是个人才!”
叶闻柳一抹鼻子,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称赞:“那是!”
墨君揶揄道:“今夜过后你的愿望想必也要实现了,叶闻柳三个字将在这江湖之中、庙堂之上广为传颂,世人皆知,就连史书也会给你记上一笔,可惜啊,并不是流芳百世,毕竟你是个反贼啊!”
叶闻柳摊了摊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贼就反贼嘛,这个破地方,这个破官,我他妈早就不相干了!还是回我叶家堡逍遥自在,毕竟本公子生在江湖,死,也要死在那里!”
“今后的朝廷可不会放过你叶家堡。”
“谁怕谁?”
柳百奇一愣,哑然失笑:“你方才不是说墨君在找死么?”
“现在不一样了。”不动明王一指远处另一股大军,像是阴谋得逞般说道:“看到那里了吗?白虎卫、叶闻柳,有了援军就不一样了。”
柳百奇调侃道:“不愧是我天心宗的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嬉皮笑脸:“三爷你现在反悔也没用了!”
“有什么好反悔的?”柳百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仰头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里,有人血染白裳,一骑绝尘。
那里,有人惊鸿孤影,绝世倾城。
有将军,有美人,有诗,有画。
“那我便赌……他们有一人逃不出去罢!”
然而,所谓将军,当马革裹尸;
所谓美人,当红颜薄命;
所谓诗画,终抵不过战场的烈焰,也终会焚烧殆尽。
柳百奇依旧清楚地记着那场大雪,那首歌谣。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