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大惊,连忙俯身跪下,思量着朱棣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有伤在身,起来说话。”李旭这才稍稍放心一点,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站起身来,拱手鞠躬:“谢皇上恩典。”
“曹国公是你大伯。”朱棣慢条斯理的说:“虽然你们李家已经分家,可毕竟还是有着血缘在。这次你行事果决,滴水不漏,可见是个懂事的。却为何非要得罪你大伯,生生将两家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你就不怕日后你大伯报复,毁了你的前程?”
李旭心中安定,但是却不能直言相告,总得先绕过一个礼字。
“子不言父过,曹国公乃我父亲长兄,长辈之事,小子不敢多言,请皇上恕罪。”
“你只管说,难不成非要朕下圣旨让你开口不成?”
李旭定了定神,心里稍微组织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皇长孙殿下也曾问过小子这个问题,请皇上和各位大人恕小子不敬之罪。”
“当日燕山卫围庄之事,看似是小事一桩,实则凶险万分。即便小子现在想来,也是后怕不已。”先甩下一句不吓死人不罢休的话,不过朱棣和几位大臣脸色依旧,倒是朱瞻基被吓了一跳。
“当日小子和皇长孙殿下在郊外踏青游玩,吟诗作对……”“噗”李旭刚开了个头,朱瞻基在一边却憋不住喷了一声。吟诗作对,如果“春天不是读书天”也算诗的话……
众人纷纷看向朱瞻基,朱瞻基连忙说:“孙儿想到那日和李旭相谈甚欢,喜不自禁,却是失态了。”
这倒是个好借口。众人又看回李旭,李旭也没受影响,继续说了下去。
“结果家中下人赶来告知燕山卫围庄,一时之间,小子想的也是给钱交人,把事情给平下去。可是等小子赶到庄园一看,犯事的大多是大伯家的佃仆。小子才知道,此事已无法善了。”
“不一样是交人,有何不同?”提问的还是朱瞻基。
“果然还是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李旭暗自感叹。
“若是李家二房三房,小子做主倒也没什么,可是大伯家的佃仆居多,若是小子独断专行,老宅佃仆和族人必然不服。若是等到大伯赶来,以大伯的性子,断然不会交人,只怕还会再次欺辱王千户和众位燕山军士一番。到时候事情就闹大了。”
李旭停了一下,看了看朱棣,依然看不出表情来。
“情急之下,小子以大义压迫族人,又快刀斩乱麻的将事情处理完毕。到时事已既定,大伯再有火气,也只会冲着小子来。虽然小子受点苦,可是一来保全了靖难功臣,二来保全了李家名声,三来也避免大伯和燕山卫闹出更大的风波。即便如此行事会让大房和二房彻底割裂,可是三利一弊,小子不得不如此行事。更何况,哪一弊还不见得是弊。”
“此话怎讲?”李旭一番话说的众人连连点头,没想到李旭口风一转,说大房二房割裂也算不得弊,这让众人有些好奇。当然,出声提问的还是那个年轻的朱瞻基。朱棣也有些疑惑得看着李旭,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李旭沉思了一会,说:“李家屡受皇恩,大伯世袭国公爵,小子也跟着沾了不少光。至少如今衣食无忧,出入也有人敬着。可是父亲常常提点小子,‘武自马上取,文从科场出’。小子大哥跟随父亲办差,一路鞍前马后。二哥立志科场,离家求学苦读。小子要脸面,自然也会自己挣,若只为担心大伯会毁了小子前途,而让大伯来处理围庄一事。不说家父家兄会赶小子出门,只怕祖父在天之灵也不会认我这个孙子。”
一时间,八角亭内沉默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八岁孩童,竟能说出如此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的一番话。让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半晌,朱棣缓缓站起身来,拍拍李旭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老国公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周围的文渊阁学士们,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的那股欣赏却是掩盖不住。朱瞻基更是跳起来,狠狠拍了一下李旭的肩膀:“果然是我的结拜兄弟!”却见李旭脸色大变,冷汗直冒,原本俊朗的五官扭到了一起,朱瞻基这才想起来,李旭的身上还有伤,估计刚才一拍,正好拍到伤口上了。吓得朱瞻基连忙扶住李旭,来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又转头冲杨熙喊:“快,快去太医院传太医。”
“不用!嘶……等等。”李旭脸色发白,不过还是站起来,伸手招呼亭子下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杨熙。过了一会,感觉好了一点,又看朱瞻基慌忙的样子,开口安慰道:“谢皇长孙费心,李旭无碍。”
“果真无碍?”朱棣走上前来查看,李旭点点头:“确实无碍,伤口已结痂,剩下不过是养着罢了,只要身子不用力,并无不妥。”
朱棣这才放心下来,好好的一个未来栋梁可别被自己孙子给拍坏了:“瞻基,遇事要冷静,宠辱不惊才是修身正道。这一点你得跟李旭好好学学。”朱瞻基连忙点头称是,李旭却拱手作揖:“小子当不得皇上夸奖,皇长孙殿下腹有锦绣,天资聪颖。年少活泼一些也是应当。家父经常教训小子,说小子不知天真,心思忧重,竟没半点儿子模样。可见少年老成也不尽是好的。”
在场众人哈哈大笑,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朱棣笑着说:“第一次见八岁孩童说自己少年老成,这词哪有自己说的?这不是贴金吗?”说完,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李旭,李旭一看,是自己的考卷。
“你说自己少年老成,那就老成一个给朕看看,解释一下这十二个字。”
李旭看了看字,又看了看在场这几个含着笑意的天子重臣。心想还好准备了,不然又被打个措手不及。
“还请皇上恕小子纸上谈兵,妄议朝政之罪。”
“无妨,今日话从你嘴里出,入朕和几位大臣耳,不会外流。”
我的皇上啊,那帮守在四周的锦衣卫不是人啊?不过也无所谓,横竖自己才八岁,流传出去,别人也只会当一个笑谈。
“回皇上,其实小子只想写两个字就够了,但是怕被拉去砍头,这才写了十二个。”
“呵呵,哪两个字这么严重?”
李旭缓缓靠近朱棣,压低声音:“迁都。”
一时间,八角亭气氛再次凝固,朱棣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却严肃无比,看看几个朝臣,又看看朱瞻基,后者有些不解的摇摇头,是啊,迁都一事,朱棣今日才和几位文渊阁大臣提及,也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朱瞻基也不知道。想到此,朱棣脸色好了一些,可是声音依然冷冽:“锦衣卫听令,退出此园,守住院门,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得令!”锦衣卫次第有序的退出小院,只有杨熙在离开前,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
“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任何话,朕恕你无罪。可若是遮遮掩掩,仔细朕再给你两道伤疤。”朱棣一字一句的说。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出声,现在不是他们说话的时候。
李旭放下心来,只要是第一关过去了,剩下的,都好说。
“回皇上,小子自幼读史,发现自古亡国,只有两个原因。百姓没粮食,朝堂不打仗。”
“继续。”
“百姓没有粮食,所以造反。军队常年累月不打仗,自然打不过造反的百姓。所以,要想国祚绵长,天下太平,只用做好两件事:让百姓有粮,军伍有仗。”
杨士奇摇摇头,没想到这个小子给人一波又一波震惊,来的太快有些承受不住。可想了一会,又点点头,李旭说的倒也没错。自古以来,亡国无非就是这两个原因所导致,只是如何有粮吃有仗打,还得听李旭说下去。
“湖广地处大明中南,雨水充沛气候适宜,且武昌府至荆州府一马平川,土壤肥沃,最适合种粮,西南东三面环山,仅北面稍显平坦,若有人挟粮自重,朝廷大军从北面一冲即垮,无法抵抗,可为大明粮仓。此为‘南储粮’。”
“大明东南临海,仅散碎倭寇偶尔犯禁,暂时成不了气候。西面靠山,大军西进难,狄戎想出亦难,坚守即可。唯有北面,战线绵长,却又一马平川,仅阴山一脉稍可阻挡,战事一触即发。皇上发迹于燕,自当了解。若陈兵北线,稳扎稳打,自然能保证大军士气。此为‘北养壮’。”
朱棣面色好多了,特别是提起北面,朱棣心中明白,李旭说的是对的。别的不说,只看靖难,燕山卫八万人能杀得李景隆四十万大军丢盔卸甲。虽然有计谋和战将能力的原因。可是燕军骁勇善战,南军疏于战事导致士气不盛,才是靖难成功的关键。
李旭停下来歇口气,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这可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是动摇国本。只是李旭的建议,怎么想怎么靠谱,虽然还需要实践证明,可至少在理论上,可行。
朱棣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这两件事情与迁都何干?”
李旭心中不以为然,身子却向前一恭,拱手向前:“敢问皇上,若是现在湖广有人挟粮造反,他们的退路在哪?”
“自然是河南布政司。”
“若京师在北燕呢?”
朱棣已经明白了李旭的意思,可是赵士元还没明白:“若是在河南布政司陈兵……”
“这和北边戍军是一件事。”李旭打断了赵士元的问话:“若要练军,必陈兵北疆,到时候河南二十万,北疆六十到八十万。且不说粮钱损耗是个天文数字,也不论军情传递是否及时,小子只问赵大人,放那么多军队在外戍守,皇上可能睡得安稳?”
赵士元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朱棣此时却哈哈大笑,拍拍赵士元的肩膀:“状元公,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文辞锦绣,诗赋绝伦,可在这天下南北大势上,李旭足可为你师。”
赵士元本是心胸豁达之人,李旭的一番话说的他心服口服,当下便向李旭执弟子礼:“李师,士元悟了。”
李旭慌忙躲开,不肯受这一礼,却见旁边朱瞻基也冲他行礼:“李师,今日赐教,感激不尽。”
李旭苦笑:“当不得当不得,二位是要折我的寿吗?”
见几人互相调笑,朱棣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转身对杨士奇说:“杨卿,朕为你幺女做个媒可好?”
也不管杨士奇大惊失色,朱棣又转过来喊了一声:“李旭。”
几人停下了调笑,李旭上前:“敢问皇上有何吩咐?”
朱棣笑着说:“你父在荆州替朕办事,你就是朕的晚辈。杨卿有一幺女,可谓钟灵毓秀,落落大方。今日朕做主,给你们两人做媒。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早日下定。待你二人成年之后,择日完婚。”
杨士奇愣了,剩下三个也是神游天外,一片空白。李旭呆呆站在原地,姿势一动不动,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就有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