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偏着脑袋,斜眼微眯,轻声反问,“通缉犯?暴徒?你是在说我吗?”
“你!”刚刚将气势提升至极致的圆脸骑士突然就有些哑口,他粗鲁地指了指蝶翅几个,又指了指农奴,然后双手在身前卡了个大大的叉,这才喘顺了气,“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大概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身上多了一坨肉,”艾尔拂掉了方桌上的所有器物,并轻轻地将红蛛平放其上,“就算我和她们不一样,那劳瑞哥三,还有和他们一同加入的那一大票预备骑士呢,他们和蝶翅几个又有多少的不同?”
他虽然整日东跑西跑,但劳瑞一伙人的来历根本经不起打听,吸血虫一般的东外城门卫兵在杀了监狱守卫之后都能成为批戴金甲的圣殿骑士,那雀尾三个竟然连进入哈莫尼都不行吗?!
“差别大了!劳瑞他们是迫于无奈,但她们呢!”泰迪指着不住摇头、满脸焦急与委屈的蝶翅,大声咆哮,“洛龙城方面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给了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但他们做了什么?先是杀死了内城监狱长以及两位监狱驻军指挥官,制造了酒馆小巷惨案。
接下来又跑到西外城入室抢劫!强见!杀人!抛尸!一连作案十数起,今天他们竟然再次屠杀平民,焚毁民宅,作案十数起,甚至还想杀死马奎斯子爵和埃米小姐!他们若是不死,天理难容!”
“不是的,是埃尔文兄妹先要杀我们的,我们只是被迫自保!咳咳……”满心焦急的蝶翅立即摇头反驳,边说边咳,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将泰迪指着她的那只手咳得满手是血。
见她磕磕巴巴说得困难,圆脸骑士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你”了好几轮都“你”不出下一句来,与此同时,心疼不已的农奴立即厉声反驳,“你究竟是瞎了、聋了,还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来这里的时候,佣兵盛行,可现在仍在开门接任务的佣兵团还剩几家?
你说说,斯凡提究竟是做出了什么巨大的让步,能把全城近三千多名雇佣兵统统都‘让’得无家可归、‘让’进了内城监狱?!”
“你知道你眼前的这几个家伙在短短的一个月内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吗?城卫军杀了她们的同伴,把她们挂在内城监狱的耻辱柱上,肆意凌辱!你将心比心想一想,要是被这样对待的是婕拉,你现在还能不能把腰板挺得这么直?!”
圆脸骑士显然是禁不住幻想了某种画面,顿时怒喝一声,他吼得大声,但气势却立即开始萎靡,已然插不进半句言语。
“劳瑞一伙是迫于无奈,难道她们就是主动作恶?!通缉犯、暴徒,这不过是城卫军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与镣铐罢了!斯凡提家族不纵容监狱守卫侵辱东外城难民,哈莫尼就不会有劳瑞这批生力军!斯凡提家族不对雇佣兵们痛下杀手,我们今天就不会求到你这个义正言辞的睁眼瞎头上!”
“昂纳斯凡提给的那是什么机会,若论抢劫,谁有斯凡提会抢,抄别人的家还不行,还要逼迫男佣兵为其卖命,女佣兵为其卖身!这种机会给你你要不要?!你若是能把婕拉交给内城监狱守卫,把自己的命交给斯凡提加入先遣军,我现在就带她们离开这里!”
农奴再度拿婕拉说事,吸了一肚子气却因为无话可说而差点被憋死的泰迪总算找到了一个救命的发泄口,“我不许你举这种例子!!!”
“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你却怪罪别人做不到,这是什么道理?!你告诉我,浑身散发着圣洁金光的圣殿骑士待人处事的标准究竟是如何定义的?你们圣殿骑士不是以惩恶扬善为己任吗?那请你告诉我……”
农奴半眯着眼用发颤的手定定地指向红蛛血肿的脸庞,一改须发皆张为轻声发笑,语调也陡然地由高转低,“……究竟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再次被一顿抢白喷得哑口无言的泰迪盯着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张着嘴愣是不知该如何反驳,若格兰在场,一定能找出对方话语中的漏洞并加以反击,可现在……他竟然已经在暗地里默许了自己“动手救人”的冲动肆意蔓延心田。
那……什么才是恶,又什么才是善呢?
他以前只顾着憧憬现在的格兰所拥有的东西,却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巩固自己的三观,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如此基本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是所见即所得吗?亦或者存在即为合理?
圆脸骑士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想要去找主教大人解惑,可农奴却已经语气森冷地出声催促,或者说威胁。
“如果你不能用手告诉我,我便用剑告诉你。”
“什么意思?”
“如果她们三个中的谁带着‘暴徒’或者‘通缉犯’的镣铐死去,我会以剑为笔,以血为墨,写善与恶,写到死人复生,写到我生命的尽头,看看最后有谁能驱散这片遮掩罪恶的迷雾!”
“艾尔!”、“血隼大人!”
泰迪悚然而惊,他猛然意识到,这小小的一间屋子里,竟有四个将死之人。
同时出声的蝶翅激动之下滚落椅子,又慌忙跪起扯着圆脸骑士的衣摆,边咳边苦苦哀求,“他不会的泰迪大人,血隼大人不会这样的,求求您救救雀尾吧……”
她不住地转动着脑袋,看看已然处于疯狂边缘的农奴,看看几乎已经气息全无的雀尾,又仰头看看神色急剧变幻的圆脸骑士,声声带血,“求求咳咳……求求您了,她真的不行了……”
没说得几句,蝶翅就捂着胸口说不出话了,不止鼻子嘴巴不住地急促涌血,整个人还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大幅度、高频颤抖,她被钝刃嵌入右肩,又踏踏实实地挨了欧文一脚,右侧肋骨几乎已无一完好,能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天大的幸运,这么一摔,骨头可能已经刺入了内脏,喘得越快,死得越快。
农奴嗖地扑过来将其搂入怀中,不住地用颤得厉害的手抹去怀中人从口鼻中溢出的鲜红,既忘了说话,也忘了压制心中趁机兑变的恶魔。
形势如此逼人,泰迪终于是失声咆哮,捶胸顿足,“啊啊啊啊!!!事先说好,今天出手相救并不等于我赞同了你们的那些说法,这三条命只当做是替东外城南门的圣殿骑士还给你的,并且完事后你必须要和我道歉,圣殿骑士的剑不能指向圣殿骑士,说说也不行!”
农奴僵了僵,又大声狂吼,“你他妈的快点!她要痛死了!”
“那你倒是把她的衣服脱了啊!”
话音未落,布匹撕裂声响,蝶翅的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了空气中,可她只抽动了一下双手就紧闭上了双眸,却是连本能的遮挡动作都做不到了。
她也知道在即是圣疗觉醒者又是圣殿骑士的泰迪眼中,赤身裸体的伤患其实并没有多少性的概念,可知道是一回事,羞耻不羞耻又是另一回事。
“血,大人,我……”
“没事。”
农奴柔声安慰,却温柔得咬牙切齿,蝶翅雪背上那个周遭浮肿中间乌黑凹陷的城卫军铁靴靴印,以及被钝刃劈砍得整个都明显下塌的右肩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虽暂时来不及解开那圈缠绕着肩膀、已然彻底红黑的绷带,但绷带之下究竟是如何的一种狰狞可怖任谁都能一目了然。
他几乎将两排牙齿都咬碎,呼吸也很是不畅,泰迪见得多,只怔了怔就着手处理,先是摁住蝶翅的左胸,以黄光护住心脏周遭,同时摸索着蝶翅的侧肋,并朝农奴急急道,“给我勇气祝福!”
暖流起,泰迪大力将严重错位的骨头拉回原处,蝶翅随即惨叫出声,如此又叫了两次以后,总算是能抬起左手护住要害,虽然她下塌的右肩依旧还是那般模样。
至此,脸色有些难看的泰迪立即收手转身朝床上的雀尾走去,过程中还往嘴里扔了一枚黑晶,然后碎渣子一吐,手就摁上了雀尾的心窝。
“我竟然在与城卫军为敌……”
“要救就干脆点,磨磨唧唧做什么!”
“我在努力啊!”
见黄光重现,光晕之下峰峦的起伏迅速变得明显,还要继续催促的农奴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冬衣外套将脑袋压得低低、小脸上血染苍白的蝶翅裹了进去,并柔声询问,“疼坏了吧?”
蝶翅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连连点头,然后微抬双眸偷瞥眼前人,并小声道了声“可疼了”,农奴一时没出声,倒是旁边被怼得一肚子气的圆脸骑士侧头怒斥,“知道疼以后就别再干坏事了!”
“你说的那些事,绝大部分都不是她们干的。”
“不是她们是谁?哦,你要说是铁贝和鳌针对吧,那有什么区别?!”
艾尔哼了一声,边很是怜惜地轻抚着蝶翅的秀颜边冷声反驳,“内城另有一伙强得可怕的蒙面人在作乱,铁贝等人还没从监狱里逃出来时,内城就骚乱频生了,这你是知道的。”
泰迪深吸了口气没接茬,片刻后,他将双手从雀尾的胸口抬起,并转身越过搂着蝶翅的农奴走向了平躺在桌面上的红蛛,再开口,语调略微生硬,“你和铁贝一伙是什么关系,铁贝一伙和蒙面人又是什么关系?”
这么问其实是十分不妥的,他只顿了顿又禁不住语气连贯地说道,“处理完她们三个的伤,我大概会陷入昏迷,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把我送去婕拉那啊,不然我真的是没脸见米兰达那小丫头了!”
说着的同时,圆脸骑士大概检查了一遍红蛛的伤势,分清主次,此后却盯着那些自己最想处理、很容易处理却难以解释的纵横交错似有些无从下手,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神游天外。
等身后传来一声轻哼,他才恍然回魂一般,迅速抬手将红蛛的冬衣拨开两边,并摁上其胸侧仍在往乌黑的纱布溢着刺目鲜红的伤口,一边感受着女人呼吸时胸腔的起伏,一边感受着心中的各种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惩恶扬善,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甚慰。
“放心吧,她们不会再做你口中的那种坏事了,至少不会在洛龙城里做,等其他人养好伤,铁贝一伙就会离开这里。”
“呃……”被轻轻放到床上的蝶翅猛然抬头看向农奴转身走向圆脸骑士的背影,双眸中复杂万千,两道秀眉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她视线被遮挡的地方,红蛛脸上的血肿飞速消退,深痕变浅,趋向于平复。
“那你……?”圆脸骑士也扭头望向农奴,对方和雀尾的关系不知道如何,但和红蛛、蝶翅的关系显然不一般,联想到其处理“未婚妻”问题时的手法,以及寻求驱散术觉醒者的困难,这十有八九又是一个悲剧的故事。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不是自己会不会再次被当成某种奇怪的工具,而是农奴的心态,了无牵挂的人最自由,却也最绝望、最容易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不过他在农奴脸上看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神色,不是沮丧与迷茫,也不是什么病态与癫狂,而是惊奇,他顺着对方的视线,重新将分出来的注意力集中到红蛛的脸上,顿时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这……”
在黄光的照拂下,她的恢复速度明显异于蝶翅和雀尾。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白牛佣兵团里的觉醒者没有红蛛吧?”
“至少前天还不是,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农奴摩挲着下巴挑眉咧嘴,表情很是怪异,与之对视的圆脸骑士亦是如此,说不清是惊奇、忧虑亦或者欣喜、振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仅仅几息之后,红蛛的脸就恢复如初,虽略显苍白,却已经毫无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