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残灰
妤黛从抄手游廊出来,只觉背心汗矜矜的,神情一阵恍忽,木然拖着脚步回正房,游廊对面过来的两个女子侧身相让,笑语招呼,她怔怔地似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过去了。
一个女子笑脸顿时拉得长了,望着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说:“瞧这模样,自打做了大丫头,眼睛就长天上去了,好心招呼都不理,倒似咱们姐妹配不上她看一眼似的。”
“巧月,那天她撞柱子的时候,咱们就不该管她,可惜了你那方上好的湖帕,给她捂伤口都弄脏了。”
“嘘!香綪你小声一点,别让她听到了。”
那巧月脸色尴尬,急忙做手势示意对面的女子噤声。
西厢房门口,迎眉出来看了几次,早饭还没送来,左右侍守的两个仆妇咧嘴冲她笑,她心中气恼,却又不知怎生是好,只得恨恨地跺脚。
又候了好一阵,送餐的仆妇才姗姗来迟,迎眉接过食盒,气愤地说:“今日送餐怎地这么晚?我家主子便是暂在屋里静养,也不是下人们能随意轻慢的!”
那仆妇陪了笑说道:“迎眉姑娘言重了,老身们都是做事干活的,府里的事,甭管是早是晚,哪轮得到老身作主的。”
迎眉一时无语,不再搭理那仆妇,捧了食盒进屋,到了里间,却见小枙坐在靠窗的桌边,神色冷然,目光里三分凄凉,七分怨恨。
“少奶奶,吃早饭吧。”
她将食盒搁到桌上,打开盖子,不禁啊了一声。
却见食盒之内,两碗糙米饭,上面搭了一块豆腐,几根白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端地是寒碜之极。
只听呯的一声,小枙气极而怒,胳膊一挥,将那食盒打翻在地,米饭碎瓷洒了一地。
“少奶奶,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迎眉劝慰小枙,自己却忍不住哭了出来,急忙蹲跪下去,收拾那遍地的残渣零碎。
她俯身四处捡拾,捡到里间门口,赫然发现眼前站了一双绣鞋,仰头看去,那女子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毛,不是如画还有谁?
“真没用,笨手笨脚的,连个食盒都拿不稳,你怎么侍候主子的?”
如画居高临下看视她,撇撇嘴,指桑骂槐地数落道。
“如画姐姐,是奴婢没用,不小心打碎了碗,奴婢月钱里赔。”迎眉悄悄抹一把眼泪,起身低头说道。
“赔不赔钱我可管不着,那得许夫人说了算。再说了,这碗能值几个钱?就怕许夫人不高兴,罚你跪那碗底,呵呵。”
迎眉吓了一个哆索,正欲辩答,如画却不再理她,转身向小枙一福,正色道:“枙少奶奶,许夫人让奴婢来拿一样东西。”
“拿什么东西?”小枙冷冷地问。
“许夫人要奴婢来取将军的手表。”
“你——”小枙脸色大变,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枙少奶奶,奴婢来取将军的手表。”如画撇撇嘴,不屑地说。
啪的一声,小枙冲上前来,一记耳光抽到她脸上。
如画俏脸顿时涨得通红,作势就要还手,但终于还是不敢,硬生生地将这口气强忍了下来。
“奴婢是许夫人屋里的,不是枙少奶奶屋里的,纵是有什么不对,也轮不到枙少奶奶来打!”
她恨恨地盯了小枙一眼,厉声道:“枙少奶奶既是不肯拿出来,奴婢也只好无礼了。”
说罢便向身后的两个仆妇喝一声:“搜!”
那两仆妇脚步踟蹰,脸色尴尬,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们敢?!”
小枙大喝一声,“今天谁敢动这屋里的东西,将军回来,扒了她的皮!”
“将军?”如画忽地想到那个暗夜的游廊,不觉全身一阵酥麻,鼻尖渗出了汗珠,喃喃地说:“将军……能把奴婢怎么样?”
她魅然一笑,喝道:“你们,给我搜!”
她是横下心了,可那两个仆妇不是傻子,毕竟这将军府真正的主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若是杨铭回来,雷霆震怒,搞不好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没人敢轻易冒这个险。
场面一时僵持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不安的气氛,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许莹带着张二嫂进来了,屋内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到她身上。
“小枙妹子怎地如此不识大体?”许莹目光扫视一圈,澹澹地说,“并非有谁贪图你那手表珍奇,只是妤黛记录军机,需要精细计时,这才不得不借妹子的手表一用。”
“许莹,你休想!这手表是将军送给奴家的,奴家便是死了,也不会给你!”
听闻此言,许莹不禁哼哼冷笑几声,“贾小枙,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说罢一个眼神示意,那张二嫂便带头冲了上去,拉开柜门开始搜寻。
小枙气急,作势要上前拼命,脚步刚迈开,一个仆妇就抱住了她,那仆妇腰如水桶,胳膊粗壮,双臂这么一环,就将她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小枙泪如雨下,一边挣扎,一边力竭声嘶地喊道:“许莹……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许莹忽地咯咯娇笑起来,脸上飞起一抹兴奋的红晕,娇声说道:“贾小枙,你有何本事不放过奴家?就凭你那……,呵呵。”
“不记得了么?那晚奴家早就告诉过你了,你的下场你自己知道!”
仆妇们搜寻了一阵,那张二嫂捧了一个精致的花丝镶嵌钿金首饰匣子递到许莹面前,许莹接过来打开,却见匣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手帕,上面搁着一块欧米茄的中性手表。
她拈起手表,只见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玻璃面之下,碧绿色的表盘莹莹泛光,镶钻的指针仍在一格一格地走动,这是因为主人经常拿在手中赏玩的缘故,手表的自动上发条机构吸取了外部摇晃的能量才能维持走时的动力。
握着这块凝聚了人类千年制造智慧的手表,许莹不禁暗暗赞叹,若非这手表是小枙用过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据为己有,但现在心中阵阵泛起的酸意压倒了一切,将手表递给如画,澹澹地说:“拿去给妤黛。”
说罢便要扔开那匣子,却忽地目光一紧,一把将匣底的手帕扯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洁白的帕子上,落有点点海棠花瓣,上面两行墨书:“永结同心,岁月静好”,前四个字一看便知是杨铭的三脚猫书法。
一股不可抑制的无名怒火从心底升腾起来,直冲脑门,许莹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双手抓住手帕一顿撕扯,却没能撕开,只是攥作了一团,情急用力之下,脖子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贱婢!”
她一声叱骂,扔下手帕,上前揪住小枙的头发,左右开弓,两个大耳括子抡了下去,小枙脸上顿时生出几道红红的掌印,一缕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来人,把这贱婢的衣服剥了,吊起来!”
“如画,去厨房拿热水来,把那竹篦子也拿来!”
屋内众人都被许莹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虽然还不知道她要这热水和涮锅的竹篦子干什么,但心中不约而同升起莫名的恐惧感,就连如画也呆呆地不动了。
许莹眼睛里闪动亢奋的光芒,思绪不禁又回到了死去的父亲身边,在皇城根下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里,那些当朝几品大员、封疆大吏、勋贵武将,在铁篦子的惨酷大刑下痛苦哀嚎,声音如同地狱传来。她喜欢听这声音,这声音既让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又让她不可抑制地莫名兴奋。自小在锦衣卫衙门里长大,父亲溺爱她,不准她听到、看到诏狱里的惨况,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去听去看,衙门里的那些百户千户大小旗官也没人敢阻止她、讦逆她。
迎眉扑冬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许莹的腿大声哀求道:“夫人,奴婢求您大发慈悲,不要再打枙少奶奶了。”
“迎眉,你走开,这不关你的事。”
“夫人,枙少奶奶是奴婢的主子,都是奴婢不好,没服侍好少奶奶,夫人您要打,就打奴婢吧。”
“你走开,犯不着为她作贱自己,以后我自会为你分派一个好主子。”
迎眉一惊,不由瞪大了眼睛,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小枙已经没有明天了,这让她心中的恐惧更深了。
“怎么还不动手?”
许莹凶巴巴的目光扫向屋内众人,却见那几个仆妇都呆若木鸡,有的身子似乎还在发抖,这些仆妇只是帮佣性质,并不是那种家生世养的奴仆,若说是搜取一下东西,小打小闹帮帮手,倒也无妨,但若真要事情闹大,那她们既脱不了干系,也没有那个必要。
“你们胆敢抗命?!”
见众人都不动作,许莹心里不禁更是暴怒,叱喝一声:“也罢——”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铜牌,却是张牙舞爪的半边老虎形像,缺失的另一半便是军营用来拼合核验真伪的虎符。
“如画,拿兵符去调外面的警卫部队进来!”
“许夫人,不可——”
随着一句清婉柔和的声音,越音从门外进来了,她本来是素喜安静的,不愿掺合许莹和小枙之间的事,可这边动静实在是闹得太大,便也坐不住了,不得不赶过来居中劝和。
她走近许莹身边,欠身一福,微笑道:“夫人,家里的事,怎么能动用外面的军士呢?”
“枙少奶奶有什么不对的,夫人教诲便是了,妹妹也会开导她,等夫人气头过了,妹妹和她一起到夫人屋里陪个不是。”
“越音,不关你的事就不要管,安安静静地做你的少奶奶,我能容你。”
“夫人的气量,岂止能容妹妹一人,这府里几十上百的女子,又有哪一个不能容的?”
越音笑着拉了许莹的袖子往外走,“夫人且到妹妹屋里坐坐喝茶,妹妹昨日画了一幅鸳鸯牡丹图,总觉得画不好,还要请夫人指点一二呢。”
一番劝慰,许莹气头似乎消了一些,兵符也收起来了,但那脚步仍是不肯离开的意思,越音绕到身后轻推她肩膀,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团锦帕,鞋底轻轻将那锦帕抻了抻,一眼看到上面的图桉,不禁脸上一红,皱眉道:“这劳什子东西还留着干啥,迎眉,还不快把它烧了。”
“呃……”迎眉目光望向小枙,踟蹰不敢上前。
“夫人那打火机借妹妹一用。”越音挽着许莹的胳膊,半推半就地从她袖子里摸出ZIPPO打火机,叮地一声拨开,火苗窜出来,拈起锦帕往火上一晃,那锦帕立时便燃了起来,燃到尽头,手一松,飘摇坠下,地面只剩一抹残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