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听见李清焰关上隔壁房间的门、他屋子里的声响消失了,杨桃才轻出一口气。
她陷在被子里,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起初什么都看不到,后来看清屋子里各个物件儿的轮廓了。
安顿好之后吃了一碗面、喝了一瓶水。晚上又吃了一盒味道很好的快餐,喝了两瓶水。现在她肚子里有暖意,被子里也有暖意。沐浴之后身上芬芳清爽,也开始微微酸痛,但又痛得有些舒服。很累很困,然而睡不着。
因为直到现在她的脑袋才从一连串的事情当中略微平静下来,于是开始想一件本该觉得疑惑,却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
他干嘛对我这么好?
有六张纸条提醒他来救自己,然后他就来了。这个算是合理的吧……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他的身份很特殊。
但之后的事情……他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倒仿佛自己真是他妹妹。
譬如今天傍晚,他说去买洗漱用品。但买来的有:
三个杯子。一个带把手的陶瓷杯,喝热水。一个玻璃杯,喝冷水。一个把手塑料杯,刷牙。
牙刷。擦脸巾、擦手巾、擦脚巾、浴巾、浴帽、一打头绳,电吹风。
两柄梳子,一柄细齿、一柄宽齿。
一块肥皂、一块香皂、一瓶洗面奶(杨桃没用过)、一瓶沐浴露(也没用过)。
两卷卫生纸、两包护垫、四包卫生巾两包日用型,两包夜用型。
还有一打内裤、一打袜子、两件内衣(尺寸合适极了)、两套睡衣、一套灰色的运动服、一套米黄色的运动服、一双洁白的运动鞋。
之后杨桃把那些衣服收起来的时候,还在其中一套的衣兜里发现了五百块钱。
她知道这是李清焰留给她的,她绝不该要。然而也清楚倘若她跑去退给他,他绝不会收。两个人推来推去一番她一定会屈服。他那样的人……该不喜欢这种事。她就只好收起来了。
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笔巨款从理论上来说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他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一个她很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即便她的爸爸妈妈,从前也没有对她这样细心关切。
杨桃喜欢这样的关怀。可在没有弄清楚这种关怀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之前她又有些畏惧。这叫她矛盾、困惑极了。于是少女睁大眼睛看屋顶,听街道上偶有车子驰过的声音、院子里蛐蛐鸣叫的声音。如此过了一刻钟,才终于被困意击败。
杨桃睡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李清焰听得到她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她的“运”。
此时少女熟睡,她的“运”因此少了些纠葛牵绊,就在他的意识之中愈加清晰起来。
他很难具体解释自己所感受到的“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这种感受能力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而直到如今他还未在任何修行法门当中找到类似的神通。
其实更像是“命运”的“运”。譬如他集中精神在杨桃这个存在的身上,便本能似地抓住些什么一些从她的身体、精神当中发散出来的东西,仿若知觉当中的触手一般同周围的事物相连。
她睡前碰到过屋子里的某些物件,于是有细小的触手同它们相连。可联系极淡,算是若有若无。因为那些并非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有些更加粗壮的触手探向“远处”并非空间上的远处,而是在“感受”当中的远处依着李清焰的经验,那些与一些重要的人与事相连。
一共有四道最粗壮的“触手”。他猜其中两条是她的父母。他能感觉到这种联系中断了。一条同他联系在一起。
还有一条。他不清楚这一条意味着什么他现在没法子找到此类联系的那一头。他的能力暂时有限。
另一方面,他还能感受到杨桃的“运”处于某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这种“不稳定”同样依着他阅人无数的经验意味着生命上的巨大危险。方主任以及白天院中那些老头子的“运”都处于这种状态。这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可能要走到尽头,或许还有十几年的时间,或许还有二三十年的时间。
这是生老病死带来的危险,寻常人难以超脱。但杨桃还很年轻,这种不稳定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也不该如此强烈。
的确有人要杀死她。红帮无法再对她造成威胁了,但还该有别的事情发生。
李清焰确认这一点,慢慢睁开眼睛。
他感受到头痛。他不常如此长时间、如此专注地去观察一个人的运。这会令他极大透支自己的精神力,随后会觉得脑袋里仿佛插入一支烧红的铁棍、且那铁棍还在狠狠地搅。沉淀在意识当中的某些碎片被搅拌上来,在头脑里浮光掠影地闪。
那该是他十岁之前的记忆。它们散落在意识深处,不能被他完整地回忆。他无数次尝试找到它们,然而有无形的力量将它们禁锢了。
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将其封印。他只能偶尔忆起些零散、不成意象的碎片,而后又忘记。
他想要弄清楚它们。如同他在城外的路上对杨桃所说,他想要好好定位自己的身份。但首先他得搞清楚自己是谁一定不仅仅是一个忽然被人丢弃的荒原上,对过往几乎一无所知的孩子。
如果他再强一点……再足够强一点……或许可以有能力直溯那些“触手”的另一端。那么他就可以瞧见自己与某些人、某些事的联系。那意味着他一生中所有的过往都可以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便能够跳过头脑里对记忆的那道封印了。
经过了十四年,他才终于弄清楚该如何叫自己的这种能力变强。一些人可以帮助他,杨桃也是其中之一。跑到荒原上去救她起初是为了弄清楚“六张纸条”的秘密。但在见到她之后他从她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如果我看到的是每个人的命运,他想,她该也是我命运当中的一环解开某一环的一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