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大考,地点是在贡院。出了古石街朝东,走出不远再向南,行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便是贡院西街。几个人坐在马车里,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林南心思清明,面容平静,表现得很从容。林福双眉微蹙,头微微低着,两只手拢在双腿中间,攥着拳头,嘴唇嗫嚅着不知道是在临时抱佛脚背书还是在自我安慰明摆着是考前紧张。林寿则不然,相比林南和林福来说,林寿似乎是最放松的一个,不但脸上丝毫不见愁容,而且还兴高采烈地不时掀起车帘子朝外头看,就和平时逛街没什么两样。林福这样子是意料之中,可林寿这么镇定,倒大出林南意料之外,看着他的样子,林南心中不由得诧异之余,也微微有些钦佩之意。竟然这么有自信……莫非从前小看了他?
到了贡院西街的胡同口,家丁把马拉住,待车停稳之后,三人相继下了马车。早有各自的长随拎着应用之物从后面跟将上来,侍候着三位少爷往贡院赶考。林跖也夹杂在其中,马车刚一停下,林跖便拎着一个包袱冲了上来:“嘿嘿,哥哥,我在这儿呢!”
林南冲弟弟笑了笑,结果了他手中的包袱:“这有什么好凑热闹的,瞧你那副样子,比自己来赶考还兴奋得多……”林跖摸着后脑勺,只是嘿嘿乐。这时候后面两个人也拎着篮子和笔墨砚台等物走了过来,正是春哥儿和林四。林南把包袱交到林四手里头,回头对林跖说道:“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去吧,这一下都出来了,府里头没人可不行,万一有点什么事儿,你也好在祖母和伯娘跟前帮衬帮衬。”
“知道啦!”林跖满不在乎地答应着。“哥哥放心,待你进了号舍我就回去。”
林南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再说兄弟一片热心来给自己壮行色,也不好驳了情面,于是便不再说话。春哥儿手中提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物,外加文房四宝,还有一些小杂货,甚至还有蚊香。除了应考的文具之外,其他都是周氏让人备下的。按说考试三天,便是没有换洗衣物也无所谓,但这应考的不是儿子就是侄儿,高门大院出来的公子少爷,家里人哪里肯让他们受委屈?因此只要能带上的都给带上了。
林福下了马车,对林南略微点了点头打过了招呼,便当先和林寿走了。余下几个人寒暄了一会儿,林南将手中的包袱交给林四,一行人转过街角,也朝贡院走去。
此刻贡院东西两条街以及胡同小巷里,已经随处可见参考的书生。转过来到了贡院门前的街面上,更是人声嘈杂,人来人往。有穿金戴银的富家子弟,也有穿着补丁的穷苦书生,加上家仆随护、周围做买做卖的,既显得热闹又有点乱糟。
穿过街上的人群,林南几人来到贡院大门前。
京师贡院坐北朝南,其大门分为内外两层。站在街面上看到迎面而来是五楹大门,中间三门上横着三块匾额,红质黑章,每匾四字,往东门上看,匾额上写着“明经取士”;往西门上看,是“为国求贤”;而中门匾额上则题的是“天文开运”四个大字!
大门两侧另有兵房和执事仪仗房,此时正门两侧雁翅形排开站着长长一排兵勇,执着号旗肃然而立。正门虽然开着,但两旁也早就站了兵卒,门旁搭了两张长桌,桌后坐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凡是要参加考试的考生到了这里,都得把随身带的东西抖落一遍,没问题了才能进去,以防有人夹带抄袭。
因此正门虽然五楹,可因为筛选检查的关系,赶考的书生依然从门口排起了长龙。林南几人也不例外,跟着前面的人流自然而然排了上去。此时太阳虽然出来了,热气还没上来,但到了门口这人挤人,很多胖书生便挤出了汗了。有不少人从面前一过,带起一阵汗臭来,别说林南有点紧鼻子,连春哥儿都受不了了。好在队伍虽然长,但行进的还不算慢,过不多时轮到林南了。
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年近四十的模样,另外两个都是二十六七的样子,想必都是礼部的官员。林南也没有细看,上前把篮子和包袱放到桌面上,左右自有兵丁来一样一样打开检查。
“你叫什么名字?”林南刚刚站定,一个年轻的官员便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叠名册开口问话,林南连忙答了。那官员左手执着名册,右手拿着毛笔一行一行往下找,翻了几页之后终于找到林南的名字,勾了上去。林南刚要回头,忽地听那官员充满疑问地“嗯”了一声,抬头看时,见那年轻官员也在打量自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林南心下有些犯疑,却没有问出来。那官员目光中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赞赏,但更多的则是有些好奇,他虽然端详着林南,却没有再说话,上下打量了几眼便低头自顾自地忙别的去了,倒让林南心中画了好大一个问号。眼前这人面相不熟悉,不像是世交故旧,也不像是从前见过的,为什么会有这种目光看我?
说起来麻烦,实际上事情发生不过一瞬间。林南正恍惚里出神,耳边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响来,林南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朝旁边看。只见旁边两个兵丁持着匕首,二话不说便把系包袱的绳子给割开了,同时把竹篮子底朝天往桌子上一扣,哗啦啦里面的东西顿时洒落了一桌子。林南微微一皱眉,拿眼看了那两个兵卒一眼,想了想忍住了多亏自己之前把笔墨砚台装得好些,不然这么一抖落,非得摔碎了不可。东西倒出来了,检查得倒是很细致,甚至装墨条的盒子都要打开来瞧一瞧,毛笔也要上下摸索一番,看看笔管里是否有夹带……好不容易等到检查完毕,林南自己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重新装了,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抓起被褥夹在腋下,回头冲着林跖和春哥儿林四几人扬头打了个招呼,这就准备进大门。
才转了一个身儿,还没等他过去呢,这边就听咣当啪!林南不用看就知道,还是那两个二五眼兵卒,那搜东西呢!可这一次被搜的不知道是哪一位,听刚才的声音,可没自己那么幸运听那声音夹杂着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扭头一看,果不其然,适才他放过东西的桌子上,倒着一块砚台,可能没包装好,此刻砚台倒翻着,里面的残墨淌了一片,包袱里的衣物也都没能幸免,染上墨迹,有几本书上面也是黑乎乎的。林南闪目观瞧,见旁边站了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不到二十的年纪,中等个头,肤色微黑,穿了一件灰色长衫,膝盖处打着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显见着是苦出身的人。只见这位书生不言不语,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拿到眼前扭了两下,嘴唇便抿了起来,连带着脸也微微涨红了那东西不是别的,是这书生准备用来赶考的毛笔,却被那兵卒倒了出来摔在地上,还不小心踩了一脚,折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长桌后面那官员也看见了这一幕,走过来喝问了一声。那兵卒混若无事,笑道:“俺们当兵的手重,大人勿怪!”说完接着检查,也没有对那穷书生说话,仿佛那书生是不存在的空气墙一般。林南看了看那书生,却见他只是涨红了脸在那生闷气,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林南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那书生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家里穷苦,好不容易凑足了盘缠上京赶考,岂料在搜查的时候却被摔断了笔,没有了笔,这还怎么考试?若是一般人肯定会吵闹起来,可偏偏这书生是个老实头,明明憋得没办法,却只是自己一个人生气受委屈。正当彷徨无计的时候,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支簇新的石竹狼毫递了过来。
书生诧异地一抬头,只见一位少年书生面带微笑,正看着自己。“时间紧迫,买之不及,拿去用吧。”
“这……”书生脸上明明大喜过望,却没有立刻接过去,而是舔了舔嘴唇,显得很为难。
林南见了哑然失笑之余,不免也对他有了些许好感,这书生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子弟,现在就是让他去买,可能多半也没有钱买上合适的笔来,这种情况下还能想上一想,已经很不容易了。林南说道:“应急而已,兄台只管拿去用,我这里还有一支,无须担心。”
“这……”那书生也不会说什么,脸上只见感动之色,当下朝林南大力拜了一拜,随后接过石竹狼毫,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随后转过身躯,把检查过的东西也挨个收了。历届乡试,像这类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很多人见怪不怪。林南赠了笔之后没有停留,也没有等那书生,转身拿了东西便往里面走了。
过了大门不远,便是贡院二门。二门也是五楹,进去之后迎面一个高大的牌坊,金漆彩绘,盘龙绕柱,顶门正中两个金色的大字:“龙门”!人们常用鱼跃龙门来比喻科举,此处便正好修了座龙门。京师贡院总共有内外两座龙门,林南现在看到的是外龙门,里面还有一座内龙门,遥相呼应,彼此成趣,不但增添了贡院庄严的气氛,更提起了所有考生的意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