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寿康宫。
轻纱幔帐,满室檀香。大殿东西角落里,两只黄灿灿的铜鹤嘴里青烟袅袅,蜿蜒直上,久久不散。两位淡妆宫女小心翼翼地打着轻罗扇,竹席凉榻上,太后半身侧卧,正在闭目养神。
窗外蝉鸣互止,耳听得靴声橐橐,不多时便来到了寿康宫大殿之外。两位宫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悄悄站起身来,正要出门看看是怎么回事,一声尖嗓儿忽地响起:“皇上驾到”
沉寂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嗓子打破,那宫女紧走几步,想出去知会一声。可她刚走到门口儿,背后传来一声清咳太后已然睁开了眼睛,那宫女立时住了脚步,转身低首,等待太后示下。只听得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去开门吧,别怠慢了皇上……”
门开。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立在门口,阳光从外面投射到殿中,他的身影被放大、拉长,身与影相互映衬,久久不动,仿佛庙里的神祗。
两位宫女悄无声息地相继离开,门被静静地关上,阳光再一次被门窗和帐幔隔绝在了大殿之外,屋子里也再一次恢复了寂静。
鹤首铜炉里的檀香依旧袅袅升起,缭绕盘旋,大殿上的两人,却久久未曾说话。终于,袍服撩动的声音响起:“儿臣……给母后问安。”
……
“儿臣……给母后问安。”
……
“儿臣……”
语声未歇,衣袂声起,太后终于从卧榻上缓缓翻过身来,抬起眼皮定定地看了启元帝半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坐吧……”
“哎!”启元帝应了一声,起身来到软榻跟前,顺手拿起了轻罗扇,不紧不慢地给太后摇着。他偷眼看了看太后,赫然发现太后脸色灰败,妆容不见,人也没有精神。启元帝心中叹了一声,说道:“母后今日莫非身体不适?是否把太医叫来给母后瞧瞧?”
太后闻言气息渐粗,双眼凝定看了看启元帝,说道:“皇上圣明,哀家今日确有不适。只是这病却不是太医治得了的,哀家从今日起也不存这份念想了,过得一天便是一天,若是少活一天,也便能早一天去和先帝说说话……”
启元帝闻言,连忙双膝跪倒在榻前:“母后何出此言?儿臣哪里做得不对,惹得母后生气,但望母后责罚就是,万望母后以身体为重,否则万一有个闪失,儿臣虽万死而莫赎啊!”
“只怕皇上有些言不由衷吧?似哀家这般碍眼之人,便是没了又如何?反倒落个清净罢了……”
“母后为何出此锥心之言?儿臣若有此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为人!苍天可鉴!”启元帝面上现出激愤之色,气息也有些浑浊,话语说完,扭过头去,透过纱幔看着窗外的日光,似乎有些寂寥。
太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儿子,目光有些茫然,良久,面上表情渐渐有些松动,眼中也流露出了些许慈爱和温柔。太后慨然一叹:“唉,起来说话吧……”说着,起身欲坐。启元帝见状,连忙起身放了扇子,伸手将太后搀扶着坐了起来。
两人再一次对视,咫尺之间,一时却又是无话。
启元帝转身从旁边的案几上取了茶壶,里面茶水尚温,他倒了一杯清茶,端到太后跟前:“母后初醒,先用清茶漱漱口吧。”太后默然接过茶杯,漱了口,又再放下。短短的一瞬间,屋子里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都走了吧?”太后的声音很缓,但或许是清茶的香气提了神,太后说话间总算有了些精神。
“是。”
“吴王也走了?”
启元帝答道:“回母后,儿臣与小皇叔方才拜别,此刻想必小皇叔一行已经离京十里了,儿臣便是赶回来,让母后放心的。”
太后听了眉毛一紧,转脸看看启元帝:“放心?”太后嗤笑一声:“放心……呵呵,皇上,事到如今,你觉得还有什么……哀家能放心的么?哀家……还……有……心……么?”太后声音低沉,内里却显得有些凄然,启元帝闻言没有作答,只默默低了头。
太后再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你是哀家的儿子,亲生儿子!可是为什么现在四目相对,却是言不由衷呢?哀家有时候就在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母子连句知心话儿都说不了了呢?”
“母后……”
太后一伸手,从启元帝手中接过了轻罗扇,扇了几下停了下来:“此番吴王离京,你动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对他们动手了?”
“母后多虑了,呵呵。”启元帝微微一笑,说道:“中秋之后,诸王离京本是寻常之事,朕为他们饯行也是惯例。就算赐吴王乘朕的车驾,也是为了奖赏吴王这些年来为朝廷所作的功绩,母后万万不要多想。”
太后闻言脸色忽然黯淡了下去,隔了一会儿淡淡地问道:“皇上……莫非真的一句实话……也不愿意和哀家说了么?”
启元帝沉默半晌,终于轻声说道:“母后……不是儿臣有意隐瞒,儿臣只是怕说得多了,让母后跟着忧心……至于这些烦心的事儿……儿臣自己心里能装多少,便装多少罢了……”停了一停,启元帝又道:“其实儿臣也知道,母后精明睿智,便是儿臣不说,有些事情也瞒不过母后的眼睛。只是在儿臣这里,能不说的,便尽量不说……”
太后再一次叹了口气,自己的儿子,总算是说了几句实话。“自己心里能装多少,便装多少?”太后苦笑了一下,接着声音提高了些许:“不错,你是咱们大建朝的皇上,这天下算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可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操心。即便你是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力出众,精力非凡,你一个人又能装下多少事情?又能承受多少?何况……你自己心里想的,未必便是对的。你之所以不想让哀家知道,怕不光是怕哀家忧心吧?你是怕哀家知道了,横生掣肘,耽误了你大事吧?”
启元帝默默无语,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太后见了,似乎有些生气。“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避着哀家。虽然没有说什么,可哀家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觉得哀家有些顽固不化,不通情理,是不是?你觉得若是和哀家说了这些事儿,哀家一定会不顾一切全力阻挠,是不是?”
启元帝依然默默无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呵呵!”太后见状,忽然自嘲地一笑,自嘲之余,也带着三分凄然,三分恼怒……“罢了!唉,没想到,哀家的亲生儿子,有一天居然会这么看待哀家……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要在众人头顶上将天捅一个窟窿,那就去捅吧!毕竟这大建朝,你才是皇上!没有谁能拦得住你,也没有谁敢拦你!哀家以后再也不会过问你的事了……”
“母后……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太后一挥手:“算了,哀家现在不管了,你是什么意思哀家也不想知道了。你去吧,哀家想歇着了……以后这寿康宫里,皇上若是国事繁忙,也不用天天都来了。”
“母后……”启元帝见太后如此,心中微微有些担忧。岂知太后又道:“皇上放心,哀家没那么小心眼儿,这么多年了,哀家什么没见过?又岂会和寻常妇人一般看不开?日后哀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做人么,没人理会了,自己可得管好自己,免得到头那一天反倒后悔。行了,哀家不唠叨了,皇上也去吧……”说罢,太后身子一倒,脸冲着里面,又歇着去了……
“母后慢歇,儿臣……告退了。”启元帝说完,缓缓退到门边,开了门出去,再回身悄悄把门关上,这才返身上了轿子。内侍钱海窥见皇上脸色不好看,知机地没有宣驾,一行人静悄悄地起驾离了寿康宫。
耳听得外面人声渐渐远去,先前伺候的两位宫女从耳房里出来,准备进殿内候着。前一位宫女刚刚一掀帐幔,忽地一个青花壶飞了过来,擦着她的胳膊飞了过去,啪地一声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
西暖阁。
启元帝穿着一身清凉透纱的短衫,斜倚在凉竹榻上,拿着一本书出神。旁边两个小太监不住地俯身又起身,拉着宽大的竹扇,给启元帝扇风。内侍钱海从外头踮着碎步进来了:“皇上,杜大人来了。”
啪!启元帝立刻一合书本,扔到了一边:“让他进来!”
“是。”钱海应了一声,返身出去了。
顷刻之间,门响动,一个人从外面闪了进来,正是飞翎卫东镇指挥使杜宁。
“来,坐下。”启元帝伸手端过一碗冰镇酸梅汤来,递给杜宁。“大热的天儿,先喝了它在说话。”杜宁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随后杜宁擦了擦嘴,对启元帝说道:“皇上,依据先前的计议,臣都安排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