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下午,外地进京的藩王、亲王、郡王和驻京的各位王侯,都在寿康宫前殿内,向老太后叙家礼,启元帝在旁边作陪,诸位皇子皇孙也都敬陪末座,都在大殿的一角跪坐着。此时,奉旨进宫随侍的各家各门的俊逸后生都在外头候着,晚上有份陪同皇上宴饮的诸位大臣也都在殿外候着。这些人都是自午时便进了宫的,一直在殿外束手而立,站到现在不免腰酸腿疼。功勋卓著的老臣,还可以再轿子里眯着,其余人就不行了,但也只能咬牙强忍。
林南也在其中,大臣们站在寿康宫的院墙里面,大殿外头,其余这些随侍的晚辈则在寿康宫的外墙那站着。林南身边站着许多年纪相仿的年轻俊彦,不是以才学出众,便是家世显赫,但此时站在这里,虽然彼此都有些面熟,却不好答话。这些人中,林南的身体自幼经历摔打,虽然站了这么长时间也感到有些疲累,但还撑得住,反倒是旁边有些看上去明显有些孱弱的士子模样的后生,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左右是在外墙根上,一时也没有执班内侍来管,于是有些人实在熬不住,便将身子微微歪了,靠在墙根上歇歇脚。
眼看着已经是未时末了,这些后生站着累了半天,这肚子又有点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林南也不例外,早上虽然吃了些,可毕竟已经大半天过去了。可此时此地,没人敢乱动,只耐着性子忍着。林南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忽地院门里边出来了一个熟人,来到林南面前身子一躬:“南少爷,国公爷请您过去叙话。”
“哦?”林南闻言愣了一下,转头朝两边看了看,有些犹疑。旁边有些耳利的人听了便往这边看,有些还似乎像知道些什么似的笑了笑。林南一阵疑惑,忙看向那老仆。
老仆见状展颜一笑,宽慰道:“国公爷在那边等着呢,这会儿里边还没传席,过去说说话不碍事儿的。”
“哦……”林南这才跟着老仆穿过月亮门,亦步亦趋地来到里面。此时寿康宫殿前的院子里头,东西两侧已经站着了六七位大臣,能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无疑都是朝廷的重臣,深受皇家器重的人。林南略微一扫,便看见了人群中站着的定国公赵广。此时赵广也见到了他,微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林南走上前去,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行了家礼:“孩儿拜见舅公!”
自从五年前定国公赵广到过林府之后,林赵两家的关系便彻底改善了,这几年走动得越来越勤,林南虽然限于身在宫中不曾到过定国公府,但与定国公赵广在宫里倒是见过几面。而赵广在林家这几个甥孙之中,似乎也对林南青眼有加,每次见到都仔细询问课业,生活,那副样子竟仿佛是林南的亲爷爷一般。只是以往在宫中见面,赵广虽然亲近,也都还注意些分寸,像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派人来找还是头一遭。
“呵呵呵!”赵广笑了一下,拉着林南的手看了两眼,此时旁边的几位大臣见状,也不由都转头朝林南看去。内阁大学士范宣笑道:“哟,这是你的小孙子吧?不错,果然是带着些虎虎生气!”
赵广手拈须髯,听了范宣的话笑呵呵地不答。旁边杨自和大学士看了范宣一眼,笑道:“仲贤这下可说错了,这小哥儿与赵老公爷有亲不假,但却不是赵家的人,其父便是这几年名动朝廷的……汉南布政使林武,林大人……”
“哦?”范宣登时老脸一红,打着哈哈笑道:“看来是老夫眼拙了,原来是林大人府中的俊彦,哦,如此说来,岂不是赵国公的甥孙?哎呀,看来赵老公爷不但英雄了得,连对后辈的调教也有良谋啊,赵家能人不少,连着林家的后辈看起来也是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哎”赵广截过了话头:“这话虽然听着顺耳,可老夫可不敢贪功,这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老夫教导孩子就靠一件东西:棒子!哈哈!至于别的,老夫可没那般本事,因此上你看看,我赵家到现在为止,就没出过什么读书人,全都是舞枪弄棒的粗人。所以嘛,这林武虽然老夫外甥,可今日的成就,全是自己刻苦得来的,就是眼前这位甥孙,也是林武一手调教出来的,和老夫可没什么关系。”
此时另外一人走了几步,来到近前,拈了几下颌下稀疏的胡子,若有深意地打量了几下林南,转头对赵广说道:“国公大人此言似乎欠妥呀,呵呵!”
“哦?”大学士杨自和转头问道:“丰之兄何出此言?”
原来这人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李东路,表字丰之。李东路闻言笑道:“在下虽然每日料理朝政,可私下里颇爱打听点儿市井街闻,平时这等嗜好不敢摆到台面上来,怕诸位笑话,呵呵,可是今日却想说说。”
停了一停,李东路继续说道:“老夫听说,林武有二子,长子襁褓之时曾被恶仆拐带,时隔六年才寻回来,想必就是这个孩子吧?可是似乎后来在林武膝下也不过是四年时光,前几年入宫做了皇子伴读,虽然才气不显,但做事也颇有几分章法。方才国公大人说这都是林大人调教之功,老夫以为却也未必呀……”
赵广闻言眯着眼笑道:“那依首辅大人的意思,倒是该如何说呀?”
李东路一笑,说道:“人之优劣,首在其质,本性向学,明师辅之,则事半功倍。若本性为下,则难矣!这位小公子本质如何暂且不知,但若说都是林武之功,只怕也是勉强,这孩子这几年都在京城里住,少不得要经常受到国公爷的训导,何况京师里诸位谁不知道,这林家的老夫人,可是出了名儿的教子有方,要老夫说,八成都是那位老夫人的功劳哇!呵呵!”
范宣在旁边说道:“如此说来,这位老夫人倒是有孟母遗风啊!”
杨自和看着李东路和赵广,笑道:“这么说来也不错,但老夫看,说来说去,都和国公爷有些关联嘛!那位老夫人,不也是国公爷的胞妹么?哈哈,赵家林家,说起来姓虽不同,但做起事来嘛,还不都是一般!”
“嘿!”赵广微微一笑,也不否认,只略微拱了拱手笑道:“几位谬赞了,后生晚辈,得祖宗余荫,岂能当得如此夸赞,小心夸得他心浮气躁,失了分寸哪!若是出了差错,我那妹子可是会找老夫算账的!”
李东路拈须笑道:“哈哈,以前曾闻赵老公爷疼妹子,现在看来,还是怕的多些。”说到这儿,李东路看看赵广,似含深意地问道:“这个时候国公大人将后生晚辈叫到这儿来,怕也是为此吧?呵呵,眼下已是未时末了,咱们几个可别耽误了国公爷的正事儿,啊?”
范宣会意,也打着哈哈笑道:“说得是,经你这一提醒,老夫也想起来了,老夫的小孙子这次也在随侍之列,既然国公爷体恤,看来老夫也得有所表示才是,不然回去日子也是难过得很……”
范宣这么一说,旁边几位大臣也都笑了,纷纷回到轿子旁边,派各家跟随入宫的仆从去找自己的晚辈了。林南被这些朝廷重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些不自在,此时好不容易熬到他们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仍旧不知道舅公这个时候叫他来是为的什么。赵广见人都散了,忙拉着他走到自己的小轿旁边,一掀轿帷子,伸手从里面摸出一包东西来,递给林南。林南入手一摸,竟还温热的,赵广笑呵呵地悄声说道:“别想了,坐进去,快点吃吧!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会儿怕就要传席了,若是随侍,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若不提前垫下肚子,到时候可有得受了!”
林南这才明白,原来舅公这是怕自己饿着,偷摸地给自己塞吃喝来了!登时心下一阵感动,微微一礼:“南儿谢过舅公!”
“哎自家人,谢什么。”赵广一摆手,说道:“进去吧,快点吃,时间不多了,里面右边有茶水,你自取了喝吧,只是别喝得太多,以免到时候出丑。这是你第一次随侍,下次就知道该当如何了……”
林南见状,也不再客套,迈步进了轿子里,斜倚着座位打开小包,撕了一块鸡肉吃了起来……不多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林南透过轿帘子往外一看,果不其然,又有六七位年纪相仿的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各自钻进了轿子里,看来其他几位大人也人人都有护犊子的毛病……
过了盏茶时分,林南吃了大半只烧鸡,依照舅公的吩咐喝了点水,不敢多喝,以免喝得多了频繁出恭,坏了规矩不说,还惹得外人笑话自家没规矩。一切妥当了,林南才从轿子里出来,谢过了舅公,迈着步子回到寿康宫的外墙边站着。其余几个世家子弟也是一般,几个人回到外墙根儿,人人嘴上擦得干净。诸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是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