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把挡灰布重新盖到华丽的枝形吊灯上,斯普雷特伯爵方才颤颤巍巍地从木梯上爬了下来,扶着办公桌站稳之后,他才从衣兜里掏出了白色的手绢,拭净了沾在手上的灰尘。
望着重新被卷起来放到墙角的羊毛地毯,斯普雷特伯爵默默叹了口气,在他刚刚来到布里埃纳军校的时候,这间校长办公室就是这般模样,如今他即将离去,它又再度回归了昆廷·萨拜因时代的朴实无华。
光辉夺目地来,悄无声息地去,这所古老的军校仿佛彻底没有留下他的痕迹;而他也即将带着任期内的污点,结束这短暂的过客生涯。
真是恍如一梦。
“何必如此?”一个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嗓音从门外悠悠地飘了进来,斯普雷特抬头一看,才发现维伦·梅瑞狄斯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室门口。
他忽然想起来,他俩正是在这间屋子里结下了那可笑的盟约——那时的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哪像现在,颓靡无比,完全丧失了当初的斗志。
但作为胜利者的对方却一点儿也没有变:银发飞扬,目光炯炯,高挑的个子,清俊的气质,配上带有四芒星徽章的定制服饰,仍旧仿若画中之人。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儿?”斯普雷特伯爵反问道。
他曾经以为,当他再次与这个年轻人见面的时候,他会愤怒,会疯狂,会暴跳如雷,然事实上,他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心头除了极致的疲惫之外,别无他物。
维伦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踱步走进这间办公室。在他的脸上,斯普雷特伯爵并没有看到丝毫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相反却显得平静,淡漠,甚至黯然若失。
斯普雷特伯爵看到他走到办公桌旁,认真地把一块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扶了起来——在那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斯普雷特伯爵把整间屋子都收拾成了当初自己来时的模样,处处整理得井井有条,却唯独没有碰这些七零八落的骨牌——他总觉得其在预示着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维伦轻轻触了一下末尾的骨牌,随之而来是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骨牌也以流畅而优雅的姿态,一张接一张地倒下,直到最后一张。
斯普雷特伯爵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幕的,以他过往的经验,他知道维伦看似轻巧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有多么的困难。
“维伦,”待到办公室里再度恢复寂静之时,斯普雷特方才悠悠叹了一口气,“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最后倒下的那块多米诺骨牌?”
听到他这话,维伦无奈地笑了笑,回答道:“校长先生,想要弹劾你的人,可不是我啊!”
“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校长了,”斯普雷特以丧失了斗志的疲累声音缓缓说道,“不管想弹劾我的是不是你,我估计都得退出这该死的战局,回领地去养老了。“
而此时此刻,虽然斯普雷特的语气很是平和,维伦看他的眼神却愈发意味不明,语气也顿时变得冰凉而刺耳:“伯爵阁下,事到如今,你还想全身而退吗?”
斯普雷特伯爵在他凛冽的目光注视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没有想过维伦会突然用如此剑拔弩张的态度跟他说话。
但他不想示弱,尤其是不想在眼前这个人面前示弱。
“女王陛下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伯爵很有信心地说道,“尊敬的……石中剑继承者。”
但石中剑的继承人脸上却露出了带着讽刺意味儿的微笑,斯普雷特伯爵只听见他悠悠地说道:
“你真是这么想的,伯爵阁下?”
“没想到你这等绝顶聪明之人,也想不透这个问题,”斯普雷特伯爵佯作遗憾地说道,“女王陛下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拿我怎么样。在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背后,都有她的影子,如果我真的落网了,她也不可能把自己撇清。”
维伦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把话说完,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现出令他捉摸不透的态度,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以恒定的节奏敲击着,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也随之轻轻颤动。
“你真是这么想的,伯爵阁下?”维伦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那胜券在握般的眼神,令斯普雷特伯爵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她如果要治我的罪,能用的罪名还不就是那么几个?私自调用军队,私自拘留学生……私自,私自!哪一件事情,能撇得开她的干系?”
当他把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吐出来时,他突然感觉格外畅快。
但维伦接下来的举动却仿佛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错了,伯爵阁下,”他把最新的《莱庇提亚日报》推到了斯普雷特伯爵面前,桌上的骨牌随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坠了一地,“女王陛下安在你头上的罪名,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些。我想,你现在恐怕在劫难逃了吧!”
斯普雷特伯爵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桌上拾起了维伦推过来的那份报纸,强迫着自己平定下波荡的心绪,一字一句地阅读了起来。
“……下议院昨日以玩忽职守、贪污受贿、私杀家奴的罪名,提议弹劾布里埃纳军校现任校长斯普雷特伯爵。该提案以292:73的绝对票数优势,在下议院得到通过。如果其能够得到上议院和女王陛下的认可,那么……”
当他读完这段话的时候,《莱庇提亚日报》已于不知不觉间落在了地上,与满地的多米诺骨牌一起,构成了凌乱无序的画面。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面色已一片惨白,失去焦点的双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算星光洒落,也浑然不觉。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罪名是从哪里找来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护身符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作用——如是一来,女王陛下再也没有放过他的理由了。
他绝望地瘫倒在身后的座椅上,灵魂早已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一切都完了。
他想要朝着天花板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已在极致的绝望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伯爵阁下,我还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一点,”魔鬼般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维伦·梅瑞狄斯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再度给了他绝望的心重重的一击,“你实在太高估你自己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这串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