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听完这一段,就看到愁容满面的沈三问一步步行来。
皱眉沉思之状,宛如战败不气馁的将军,崔玄忙上前安慰,“你这初衷是好的,就算陛下一时不支持也不打紧,你听我说。”
沈三问震惊的看着崔玄,“要不还是你听我说?”
崔玄点点头,“你说。”
心情不好的人,是该让这点,刚刚定然是没人听他说,而他肯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没说完,崔玄心想。
沈三问语出惊人,“陛下已经答应施行全民教育政策,让大周人都能识字读书。”
崔玄:“咦?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沈三问沮丧道,“陛下把这事全权交给我负责,并且下旨全国官员都要予以配合协助。”
崔玄:“那具体是怎么配合?”
沈三问:“各司其职,然后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配合一下,一些用度都要过陛下之手同意再施行。”
崔玄:“...”
原本他们的职责里面并没有这项,所以这可以视为没有职责,所有部门配合,就是事情还是你自己来办,满足合理要求。
还得经过审核。
陛下啥也不给,手里没人,兜里没钱,难怪沈三问愁容满面。
这时,传话的人还等着继续,沈三问便一同听着,有语气和词语错处便纠正一下,再现一番他在朝堂的神勇,看的公主连连咂舌,崔玄不住的惊叹。
三场,都活生生给他辩赢了,这些读书人,硬生生服气了。
还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这脑子真好使。
特别是崔玄,很有感慨,他当初为什么一气之下不出仕,不就是觉得不公平吗,他这个不公平还是皇帝带来的。
倒也没有人与他说明,这明明就是被他伯伯坑了,沈三问顾忌他的感受,也没明提过他这档子伤心事。
崔玄也觉着,以前的想法是不是太简单了,吃饱饭只是很低层次的生存要求,他们这些世家公子,无论饥荒天灾,还是改朝换代,都能锦衣玉食。可是读书,花费还是很高的,一些旁系远亲家中的子侄,也只是嫡长子能在家族恩养的条件下好生读书,其他的能识字已经是不容易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族内部对供养他们的家主的忠心,远超过其他人,他们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自己或者子孙获得家族的资源。从而造成了汉末以来,五代十国,直至隋朝和唐初期,世家千年积累,越加厚实,无论皇帝换了多少人,他们始终是治世能臣,宰辅门第。
不过,自从高宗对付关陇士族,武则天大肆取仕寒门,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的世家,只是富贵之门,而非世人仰慕的显贵之地。
崔玄既渴望着恢复世家的荣耀,又渴望做出一番成绩,所以他在心里挣扎犹豫过许久。
不过,今日沈三问给出了一个他期待已久无法拒绝的答案。
为官者,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为尽其所学,缔造一番恢弘盛世,流芳百世。他读书学到的是什么?不就是这样。崔玄暗自发誓,一定要在这过程中做一番成绩,名留史册。
如今,盛世将至,文学繁荣,而天下还有许多人不能享受盛世的果实,欣赏片片华章。
这全民教育,他,支持到底。
沈三问看着陷入沉思的崔玄,等他醒来,这家伙,每次想事情入神,眼里就没有旁人,这是又想到了什么。好在他的主公是公主,遇到一个急性子,分分钟不爽你,给你小鞋穿你信不信。
崔玄热切的看着沈三问,并且走过来,拉住他的袖子。
沈三问忙抽出来,然后用手隔开一定的距离,以防他觉醒出什么奇怪的属性,生出无端的仰慕,“咱们有话好好说,就不动手动脚了吧。”
崔玄不以为意,说道,“如果全民识字,全民懂礼明法,那样,一定是个盛世。”
沈三问:“我当然知道是个盛世啦,只是你不是说很难吗,我们缺钱啊,文部的收入全部拿出来也不够用的。”
文部的收入对于一家一姓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是对于一整个天下,就是杯水车薪,想办法降低教育成本,让各项花费变少,才是要紧要紧的。
崔玄:“之前我们铺设的教育识字,已经有些头绪了,先算出每部分的花费,再来合计合计,如何抽调填补能让事情顺利办下来。”
沈三问正色道,“好,那你来统计支出,我想办法赚钱。”
公主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们别太乐观了,如今这些朝臣只是暂时被你唬住了,等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厉害,会有人出来阻止的,要想好应对之策。诏令,内容一时半会不能施行,现在不能颁布。”
沈三问回道,“世家应该是无力反对的,这些寒门出生的对于原有的门第,总不会反对这项他们因之受益的政策吧。”
崔玄沉声道,“世家底蕴深厚不可小觑,定然会各种阻拦,在地方上,他们影响力也也更大,那些千辛万苦送儿读书得来优越感的人,怎么会乐见这项人人读书的政策。至于那些出生寒门的士人,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已经是特权阶级了,自然更希望能一直是特权阶层,也不一定能支持,就看他们心中是道义更重要,还是利益更重要了。”
沈三问又皱起眉头,“这样的人,当不起父母官,若有发现,我一个个全部弹劾。”
崔玄:“...”
别人又不会把反对写在脸上,你怎么个弹劾法嘛。
几人初步商议完,便各干各的去了。
宋找到了崔玄,二人又合计一番,这全民教育弄好了,他们肯定是头功,想想前景,心里抹了蜜一样甜。
果然是,学文学得好,不如跟的领导对,你看姚崇,状元是吧?先是被刘仁轨忽悠到殷王身边,然后又得到陛下的夸奖,多么风光,最后更是被任命为将一方争着储君之位,连番斗法,最后都败下阵来,现在呢?咸鱼一条。
而他们呢,一开始,公主殿下和驸马大人,就慧眼识珠,从万千人群中选中的他们,然后一连串让人不得不服的操作,现在他们成了名臣,以后少不得受人敬仰。
命运,真是...
崔玄:“咳咳咳,说正事,这事也不好办。这花费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置办用具,笔墨纸砚,文部掏空都难以满足全国的用度。还有人工费用,夫子和管理人的费用,统计适龄学子,统计学子学习成绩,贫困生的补助,都是难题。
想当年,我读书,我们崔家花的钱跟流水似得,一本书抵得过一户人家十年的用度了。”
宋:“那时候书不是贵吗,我只有手中几本儒家学说,便是反复的看,每句话都能看出花来。现在有了快速活字印刷,书籍价格倒是低了不少。”
崔玄:“笔墨砚的话,用铅笔代替倒是可以,这东西我还用不习惯,不过轻巧,批量生产的话,造价能降低不少。”
宋:“好笔好砚,都是金贵物,但是爱惜着用能用一生,这铅笔,用完便不能再用,短短一只,写不了多少字,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崔玄:“只要能降低成本,让每个人先能识字写字学文便是好的。比之前推广识字,每个人只能回家用木炭各自练习要好上许多了。”
宋:“铅笔比木炭还是好用许多的,那便于驸马再商议商议,人工费用倒是少一些,一个镇子只需要数十人便好了。”
崔玄:“恩,主要是纸张的问题。”
这造纸还需要依赖于竹林,这全民教育需要的纸张不是一星半点的,纸张问题该如何解决。
不知怎么的,崔玄总觉得,沈三问一定有办法。
因为,以往无论什么事,他都有出人意料的办法。
一番议事下来,又估计了不同地区的物价水平,大致算出了花费,崔玄带着成果,找到了正在树下长凳枯坐的沈三问。
沈三问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忽略了,很重要,但是想不起来。
崔玄大致与他说了一番花费,沈三问心里十分心痛,但是作为一个富可敌国的驸马爷,他得表现出镇静。也不多,一年教育的费用,大概相当于文部目前十年的收入。
愁人啊,愁人!
看来文部得好好的扩张一下,敛天下之财了。
沈三问其实想问一问,崔玄对于教育和世家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毕竟,世家代表的是旧的利益,这个新利益出来,按照马克思大大的原理,旧势力应该要拼命的反扑,然后新旧之间交替往返喂招,最后新利益打败旧利益。
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崔玄的问题就先出口了。
崔玄:“现在纸张是大问题,全国的纸张数目有限,并不一定能满足需要,而且纸有些太贵了,占了成本的大头。”
沈三问也终于记起来他忽略的问题是什么,就是纸张问题啊。
文部的扩张,需要用到大量的纸,必须得降低用纸成本,不然对于许多无人问津的著作(扑街书),或是在贫穷的地区,文部就注定是亏损的。
现在,教育要纸,文部也要纸,到时候,纸年年供不应求,价格蹭蹭蹭的上涨,无论是文部,还是教育,都得玩完。
所以,他还要解决纸张的造价问题和制造效率问题。
哇,可是他不会造纸啊。
沈三问只得让崔玄再等等,他再想办法。
崔玄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居然没办法了,凉凉。
怀着失落的心情,崔玄出了府,找到了宋,与他通报结果,“这造纸,估计是太难了,咋们的计划和盛世,恐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实现,不过我们不能气馁,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慢慢的上下求索。”
两兄弟抱头痛哭,好一阵悲伤。
梦醒时分,美梦破碎,竟是如此的伤人,二人心情失落。
虽然沈三问不会,但他还有个同时代人,于是赶紧写信给张扬,“兄弟,你会造纸吗?”
八百里加急,马都跑死了几匹,张扬紧张的拆开信封,看到这么一句鬼话。
...
“不会,就书上看过几幅图。浪费朝廷资源,可耻。”
回的是六百里加急,没有跑死一匹马。
沈三问也没抱希望,毕竟他这个兴趣广泛多才多艺的全能王都不会的,张扬能会吗。
还是得亲自去看看,能改进一点改进一点,加快一点点效率,都是巨大的贡献了。
现在大周社会的主要矛盾,是日益上涨的纸张需求和供不应求的纸张效率之间的矛盾啊。
造纸术最开始便是由东汉宦官尚方令蔡伦发明,尚方是主管皇宫制造业的机构,造纸最开始便是为了供应宫廷需要。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宫依然是纸张需求量最大的地方,除了文部这样每日更新的书馆,就数皇宫来来往往的纸张最多。
皇帝,也是名副其实的阅读最多,事情最忙的人。
所以,这个时代最先进的造纸技术,便在于皇宫的尚方局。
唐朝的纸张,已经不再是仅仅一如既往的追求洁白、明亮和柔韧。尚方局的人时常在纸张制作工序中加入更多的杂料,比如涂粉、洒金。染色工艺,便是兴起于唐朝。这时的纸,除开洁白程度,其他的已经堪与后世相比。
只是花纸,没有后代的工艺纯熟。
沈三问以往倒是没有见过各色的纸张,毕竟公事用纸,还是多以庄重为要,带着特定颜色的纸,也更为女儿家喜欢,他接触的机会自然少。
不过,听说,这彩色的纸,深受广大贵妇欢迎,尚方局一经传出,立刻有人仿制,还能买个好价钱。
中国人的模仿和上进能力,永远不俗。
不过,不同的仿制技术,造出来的纸千差万别。
沈三问觉得这纸肯定能够有别的用途,带来收益,却没有想好,到底是如何的有用。
在皇宫深处,一处他从未踏足的偏远之地,他得以亲眼目睹了造纸的整个过程。
旁边还有一名宦官耐心的为他讲解。
只有特定时期的竹子用来造纸才能造出最好的纸张,其他时候,工人们只完成额定的造纸任务,空闲时间便研究改进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