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初六,许维领着四百绿营兵丁从京师押解两百车粮草上路。因前方战况吃紧,新教兵锋极盛,连围甘肃省城兰州数十日,大批的各省绿营兵奉旨陆续北调,对粮食的供应也就逐渐加大。前线主帅和不断申斥许维,要求他火速前进,否则军法处置。
许维虽然接了个相对来说轻松点的任务,但有苦自家知。一入甘肃境内,便遇瓢泼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运粮车极难前进。每日的行程有一半是在拔粮车出泥坑中渡过的。
由于章容敏自新教起义以来,每日二报,很及时地把前线战况报之许维,故许维虽未亲临战场,对整个局势也摸得一清二楚。
和由于被张文庆一军给堵于德坎一带,六日内无法向前一步,并且因张文庆连续夜袭,导致和所领之官军,连折三名游击、一名副将,损失两千兵丁,士气低落,被迫后退三十里至三化,闭门拒不出战。
以许维对和的了解,定会在自己这押解粮草的人身上作些文章,以平息乾隆的怒气,不外是因粮草迟迟未到而导致军心溃乱,最好的替罪羊便是许维。
许维穿着雨披,冒着大雨走在车队中不断催促着兵丁们尽快把车子从泥洼中推动。此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阴得看不清正前方人的脸。这雨已是连续第三天了,看这雨势可能还要下那么三五天才能结。兵丁们脸上雨水混着汗水,不住地往下淌着,个个衣着都泥泞不堪,疲累万分。
抹去脸上的雨珠,许维轻吐了一口气,那白气在冰冷的天气中看得极明显。甘肃此时天气反常得很,虽已入夏,可因着连绵小雨,连带气温都下降了不少,根本全无王望之流所报之甘肃年年大旱,庄稼枯死的情景。反正这粮车是不可能准时到达,就是能准时到,自己也要寻机拖延上几天再说。
许维已有通盘考虑,早早便一日一折地上折给乾隆,痛呈自己在甘肃境内因雨势太大难于前进,无法准时运粮抵达前线。不断朝乾隆哭诉天气之恶劣,希望引起乾隆的注意。
以乾隆对战事的关注程度来说,这许维的折子早就让他起了很大的疑心:
甘肃前布政使现浙江巡抚王望,在甘肃任内年年上报旱灾,而此刻这个旱灾大省居然使得运粮车受阻于连日的瓢泼大雨之中,直接延误战机,岂不笑哉?且据前方许维奏报,其称甘肃一年内难得几回无雨天气,这又与王望所报之多年干旱相背道而驰。既然该省年年报旱,何以今岁得雨独多?其中必有捏饰情弊。
震怒异常的乾隆并未把清查的任务交给和,毕竟和才出任钦差查访陕甘归来,想来定是被那王望所蒙蔽。他下了道密旨给许维,密令许维在军中效力时密查甘肃捐监案。接获密旨后许维即刻召来杨芳、杨遇春、风云三人,神情喜悦地说道,
“诸位,皇上下了一道密旨与我,便找来大伙仔细商量一番,看看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当听完乾隆的意思后,后风云率先发言道,
“恭喜大人,皇上终于对甘肃捐监起了疑心。我看不如趁此机会直接上本参奏这王望及整个甘肃官场,来个上至督抚,下至州县的一锅端,这样一来大人您势必名震天下,成为我大清朝第一干臣,皇上也必对您刮目相看,顺便还能整整那和。”
风云此话讲得颇让许维心动,大清第一干臣?如果真那样那就太好了。人就怕不出名,有钱人都想着法子出名,何况自己呢!现在因为有着胡庆余堂的关系,自己早已是金银满仓,独缺名气。
见许维有蠢蠢欲动之样,行事谨慎的杨遇春出言反对道,
“大人,依小人之见,现在直接参奏王望一本,时机还是尚未成熟。”
“此话怎讲?”
“皇上目前也只是将信将疑罢了,再加上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就算想追究,也要等新教灭定之后了。现在参奏,徒增变数,给陕甘官场有可乘之机。他们大可趁乱贼横行之机,把漏洞给补上。
最好的法子莫如是再上几道奏折,以循序渐进之法把这盖在甘肃捐监案上的黑幕一点一点地剥开。”
许维想了想,确实感觉杨遇春所说乃是老持成重之法,值得选用。又看了下杨芳,杨芳与杨遇春历来同一战线,并无他意。只提醒许维道,
“大人,我看邸报说那甘肃布政使王廷赞向朝廷捐出白银四万两,以资军费之用;王望于浙江海塘工程一案竟捐款达五十五万两之多。我们大可从这两点上再作些文章:
甘肃历来瘠薄,王廷赞仅任甘省藩司,何以家计充裕。王望于捐办浙省海塘工程案内,竟捐银至五十万两之多。其在浙未久,及坐拥厚赀,当即在甘省任内所得。因思甘肃收捐监粮,其中必有私收折色。
想来以皇上的精明,加上大人的点明,不难想象出这甘肃捐监必有重大弊情在内。”
二杨的想法不错,许维欣然接受,遂嘱咐三人道,
“你们都下去准备一下,通知底下的兵丁,就说因连绵大雨,放缓前进。”
“扎,大人。”三人退出营帐。
许维在帐内磨墨,想着该如何起草奏折。不久便有了主意,提笔开始疾书,其名曰,甘肃捐监四不解。
通篇奏折以陕甘总督勒尔谨在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向乾隆帝汇报的数字,收捐12864名,得豆麦838400余石为引,提出四不可解;
一不解,甘肃民多贫困者,何来两万捐监生?二不解,民食尚不足,又安得如此之多之粮食捐监?三不解捐监粮高达八十二万石,年复一年,经久必陈腐,又将安用?四不解,即使每年借与民间,何不留于闾阎,听其自为流转?
许维在文章最后提出自己的看法,狠狠密参了王望一本:
前王廷赞有奏缴积存廉俸银四万两以资兵饷一折。因思王廷赞仅任甘省藩司,何以家计充裕。甘省地方本为瘠薄,而藩司何以佥称美缺。若云有营私贪黩之事,何以王廷赞在任多年,并无声名不好之处。即从前王望在甘省藩司任内,亦未必竟敢勒索属员以肥已橐,但王望于捐办浙省海塘工程案内,竟捐银至五十万两之多。伊在浙未久,其坐拥厚赀,当即在甘省任内所得。
因思甘肃收捐监粮,其中必有私收折色,多得平余情弊,二王定有中饱私囊之举。微臣定当竭尽心力,严密访查,不负圣恩。
许维写完之后,详细地又看了一遍,极端满意地把密折装入封盒之内,叫来亲兵嘱咐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许维目送信使离营之后正要转回帐内,风云冒雨匆匆赶来,神色有些慌张地朝许维大喊道,
“大人,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慢慢道来。”
风云抹去不断从发稍渗到脸上的雨珠,急速地答道,
“三个时辰前派出的探子至今未归,杨遇春杨大人两个时辰前派出第二批探子,可同样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一个时辰前由杨芳亲率的第三批七名探子又出发,他们总算传回些重要的信息。
前两批探子共十三人全部死于钱唐口,是被乱箭射死的。实地侦察后发现一个山谷内有新教军的人马,约摸有两千余人。”
“钱唐口离我们驻扎之地有多远?”
“大概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许维嗅出危机来,于是果断下达命令道,
“即刻让全军进入戒备状态,立刻拔营缓缓后退,所有粮草车辆全部丢弃,轻装上阵,并严防敌人从背后偷袭。”风云马上小跑着传令全军。
不久,杨遇春与杨芳也都到了许维的身边,紧紧跟随着他。由于大敌压进,整个运粮队的军心都有些开始涣散,士兵们都在交头接耳地私下交谈着,无外乎打战时该如何保命为紧。
许维骑在马上看着手下的这四百兵丁,实在是欲哭无泪啊。这尚未开战,全军已是人心惶惶不可安,这战斗力可想而知了。
令许维不解的是,这钱唐口与那和的大本营所在地三化可是直线,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这新教军是如何绕过这三化的和军营的,可以悄无声息地准备袭击自己的粮车队。
杨芳看出许维的疑惑处,半解嘲地说道,
“大人,您大概是为这新教军如何绕过前方我军阵营的吧!那应是和和中堂故意所为。和中堂现在握兵过万,如不是故意所为,怎可能会把如此多的新教军给漏了过来,直接威胁到后方的运粮队?
想来就是因为大人您与他有仇,这和中堂便使了个借刀杀人之计想致大人于死地,一劳永逸。”
杨芳的一席话震醒许维,可不是嘛,除了这和,谁还有如此大胆?仗着皇上的宠信,居然敢私放敌兵于后方。好你个和,居然敢把私仇凌驾于国事之上,算你狠,等自己逃过此劫再找你算帐。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如何才能躲过新教军的冲杀,先保住性命要紧。
正自思量之际,从钱唐口方向传来密集的马蹄声,由轻慢慢变重,而后逐渐变为连成一片的声响。给人种在海滩上走,迎面便是十米高的巨浪扑来的感觉。从声音中大致可以听出有超过两千匹的战马正朝己方阵地凶猛扑来。
那马蹄声每前进一步,都如一重锤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坎上。许维这群本在后撤的绿营兵们停止了走动,全部停了下来,且那交头接耳的声响也从小变到大,无论营官们如何弹压也无济于事。
正前方已经可以看见二尺高的由战马狂奔而引起的泥浆,如龙卷风般壮观,不断快速地移动过来。
许维瞧了下二杨及风云,这三人在生死存亡关头,倒是还镇静自若。
许维面色苍白,浑无一丝血色,嘴中不住地嘟嘟念叨着,
“老天真要亡我许维不成?就这么离世而去,着实心有不甘呀!更何况那姓和的没死在我之前,可恼啊。”
许维紧握钢刀,因为捏得太用劲骨节显得有些发白并发出咯咯之声。
事到如今,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许维重重地吸了口气,高声朝着部下喊道,
“全体将士听令,准备迎敌。”
许维的战刀高举,向前一挥,示意全军停止后退,开始向前布阵。
这令一下,却起了相反效果。绿营士兵本就意志薄弱,哪经得起如此阵仗的威胁。有一个士兵顶受不住压力,直接丢弃兵器便逃向四方的旷野处,于是立刻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绝大部分的绿营官兵都丢掉手中的武器,甩开大脚,四散逃开,生恨爹妈少生两只脚跑得不够快。
只瞬间功夫,四百人的阵形一下就全散了架。本被士兵团团围护在中央的许、杨、风四人顿时暴露在空处。
许维脸刷的一下更加苍白了,脑袋都有些发晕。这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天不公,丝毫不给自己机会。在两军交锋之际,就算自己有那马明心给的总掌教任命书,谁看啊!等拿出任命书时,估计自己早就被疾驰而来的战马踩成肉酱几百回了。
杨遇春见许维呆呆发愣,便迅速提醒道,
“大人,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刻,应马上向茂庄方向撤退。这里离茂庄不过半日行程,您的麒麟卫三营可能早已经到达那边了。我们要与时间赛跑,别被这些人给追上。”
杨芳在旁也看出许维不对劲,劝说道,
“大人,新教军如果得到我们的粮草,估计可能会停止追击,我们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许维毕竟是人中之杰,很快便醒转过来,此时绝不能轻言放弃。
“走。”许维终于拍马狂奔,三十六计走为上。其余三人也猛抽座下骏马,尾随许维落荒而逃。
新教起义之后,因为队伍空前膨胀,故粮草也极为短缺,才有此次绕过和营盘袭击运粮队一举。
抢劫到粮食,新教军应该停止追击才是正理,可许维他们却发现这批人只留少数人看守粮车,余下依然不依不绕地紧追许维一伙不放。许维一伙只好如丧家之犬,一路狂奔不止。
万中之幸的是,许维等人策马狂奔五个时辰,座下良驹呈不支状时,总算见到前方有大批的军队向前移动的迹象,远眺而去,依稀还能看见斗大的一个许字,赫然是二杨编练的麒麟卫。二杨在马背上当即向前方发出信号,要求他们加快前行护驾。
新教军主将见前方有清军接应,示意手下暂时停止追击,迅速收拢一处。
许维回到己方阵营内,平定气息后对杨遇春说道,
“杨兄,你看现在直接与对方厮杀吗,还是退回茂庄坚守以避其锐气?”
杨遇春答复道,
“大人,我军新成,要实战一番才能使战力得到提高,不若向敌军掩杀过去分个输赢。”
许维点头应允,激励将士高喊道,
“将士们,与我冲呀,杀死将领者赏银百两,杀三人以上者赏银十两。”
整支麒麟卫乃是建成在高饷银的基础之上,故许维令一下,士兵们的士气顿时高昂起来,在领头许维的率领下,如一股洪流般涌向新教军阵地。
新教军首领也非怕死之辈,见状也率领全军冲杀过来。新教军皆穿白衣白帽,手拿大砍刀,而清军则清一色的青色军衣,一青一白两条巨龙顿时交缠在一块。
麒麟卫训练有素,在马鞍山中更是艰苦训练多时,非一般的绿营兵可比,作战力起码高上两倍有余。可与这些仓促起义的新教徒较量起来,还是略嫌吃力。究其原因乃是因新教打出的是圣战的名义,故新教信徒们个个奋勇当先,皆不怕死。因为圣战是为真主而战,如果阵亡,则其灵魂将升入所谓的天堂中,故新教徒个个狂热无比,一个顶两个用。
往往一名清兵杀死一个新教徒,就会被另一名新教徒给从后面拦腰抱住,另一名新教徒则直接捅一枪过去,连带着抱住清兵的新教徒也一起捅死。
在如此不顾性命的打法威迫下,麒麟卫虽然素质占优,气势也足,可还是有些缩手缩脚,故局面迟迟未能打开,双方不断僵持着。
死于许维刀下的新教徒起码十七八个,整把战刀都砍了三个缺口出来。
在又劈死一名靠近自己的新教徒后,许维斜着眼瞧了下天空,太阳都快下山了都还未杀到新教军主帅面前,横亘于前的新教徒最起码还有三十余个。
许维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便冲着依旧紧随身边的二杨说道,
“二位,我看这僵持的战局始终不能打破,不如就此收兵,回营后再细想办法。”
二杨见暂时难奈新教军便同意了,于是许维掉转马头撤回麒麟卫大本营。在传出阵阵的鸣金号后,麒麟卫三营极有次序地边打边撤,前锋转后卫,后卫转前锋地迅速回转营寨,使得新教军无机可趁。
战场上留下数百具双方的尸体,数百面破损的新教军军旗与大清黄龙旗斜插于地上,刀枪剑矛散落一地,地面上血迹斑斑,浓烈到极点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夕阳的斜射下,反衬出战争的残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