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一先生一愣,瞧了瞧殷彻,淡淡道:“如实作答便是了。这南宫姑娘,领了我陆府人马,去救骘公子,原就是梅大人应允过的;眼下失了踪迹,也未必便是遇了险。我带来的这些人,俱是高手,临敌经验甚丰,想是无碍。骘公子虽已醒转,伤势仍是凶险,须不可再教他担忧才是。”
殷彻点点头,终又是担忧南宫珏安危,神色怅然,掀开帐门,和雁一先生走了进去。
陆骘俯卧在床上,望见雁一先生进来,本想坐起,偏生浑身使不上气力,只得作罢,苦笑道:“先生思谋远虑,早已料到这杨慎贼子会在林中隐匿本部人马,只是我大意,竟让他察觉到我斥候的行踪。不得已只能力战不退,若是就地撤走,怕那贼子警觉,转移人马,先生这般筹谋,可就白费了。”
雁一先生上前握住陆骘双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免得更伤元气。殷彻在旁,躬身下去,郑重向陆骘道:“多亏了骘公子死战不退,方能拖到我中军主力至此,尽数戮贼。我征伐多年,原是见惯沙场铁血,像骘公子这般翩翩公子,血战到这般景色,却是未曾见过。”
陆骘微微一笑,轻声道:“无妨。”雁一先生捻须,莞尔道:“且与你说件乐事。这贼子杨慎,眼见大势已去,竟斩了麾下大将头颅,想欲换条性命。这逆贼杨慎,本是算得一条汉子,眼下又做了这等欺诞不忠之事,我须是更瞧他不上。此等贼子,朝廷怎生容得?”
陆骘摇头哂笑,忽又想起甚么,问道:“南宫姑娘倒是可好?”殷彻听闻他这般询问,忙回过头去,瞧着雁一先生,神色之间甚是紧张。
雁一先生叹了口气,望着陆骘,将那南宫珏到得中军,如何恳求梅国祯发兵救援,又如何欲只身一人返回的经过,原原本本道了出来。末了,雁一先生又微微摇头,神色怅然,道:“我原本是想这陆府带出来的人马虽然人数不多,可俱是高手,护了南宫姑娘一齐救你回来,应该不难。只是未曾料想,南宫姑娘和这一队人马,竟失了踪迹。梅大人已命人带了军士,遍地搜寻他们的下落,想来是很快便会有了消息。骘公子且不要过于担忧。”
陆骘默然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此地便是战场,这一队人马一时间失了踪迹,倒也不是奇事。若是有了消息,烦请告知我一声。”
雁一先生道:“这是自然。你背心上捱的这一枪,伤及心脉,须不可随意起身走动。梅大人过得两日便要入京面圣述职,将此间战果尽然报与陛下知晓,我和殷彻将军这几日就在军中,等你伤势已无大碍,你我再回陆府便是。”
陆骘点点头,瞧着殷彻,歉然道:“如此,打搅了。”殷彻上前过来,连声道:“骘公子切莫要这般说,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陆骘方才说了好一会儿话,只觉得甚是困乏,又心中始终挂念南宫珏,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如此过得十来日,陆骘身体渐渐已无大碍,只是元气未复,尚且有些虚弱,好在他内力原本精纯,却是并无大碍,缓缓调理便可痊愈。
连日来,会稽驻军已然寻遍这方圆数十里范围,却是仍未寻得南宫珏那队人马一丝踪迹来。到得第三十日上,殷彻等人终于是心念已死,不再派遣军士往外寻找了。
陆骘虽有万般挂念,终于还是随着雁一先生,缓缓启程上路。殷彻派了一队人马路上照应,又过得十数日,这队人马便已抵达江东治所——吴郡。
雁一先生、陆骘二人与众军士告别,也不做停留,拨转马头穿过主街,又行得片刻,便已到得一处府邸。放眼望去,这府邸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朱门前是一条白玉台阶,两旁又用了上好的石材雕着一对狻猊,奕奕若生,甚是雄伟。门楣上方,是一块镶金牌匾,匾上“江东陆府”四个烫金大字,铁划银钩,刚劲非凡。陆府门前这条道路,瞧上去尽是车马痕迹,想是平日里来访宾客甚多。八名戎装结束的佩剑男子,列作两行而立,向雁一先生、陆骘微微躬身行礼。
雁一先生抬头望着这幅牌匾,对陆骘道:“这块匾,原是太祖成皇帝所赠,当年我家督祖父陆老爷子致仕,太祖成皇帝念其一生功劳卓著,便在此处,建了一座府苑,供陆老爷子使用。这些年来,我江东陆府与那京城沈府不同,虽一直没有再涉足朝廷,但论声名显赫、江湖势力,俱是无人可及。骘公子,我等身为陆府中人,须以武立身、以才示人,以神鬼莫测之机,谋定天下,做这社稷肱骨、国之柱石,方可不坠我江东陆府之名。”
陆骘见雁一先生说得郑重,点点头,道:“先生所言,我记住了。”雁一先生微微一笑,神色歉然,又道:“先前你遇险,我未曾相救于你,实则情势所迫,骘公子可否怪罪?”
陆骘闻言,向雁一先生施了一礼,正色道:“战机稍纵即逝,此间情状,我又岂能不知?先生须千万不要自责。”
雁一先生携了陆骘之手,慨然道:“当年你初进陆府,策公子便言道,此子虽年幼,然彬彬有礼,且资质甚高。如此看来,我陆府当后继有人矣。”
陆骘暗暗苦笑,道:“惭愧!我自幼受教于陆策师兄,和他相比,实是相隔甚远,论起所学,尽皆难望其项背。先生休要再笑话我了。”雁一先生莞尔,与陆骘一齐沿着白玉台阶,穿过朱门,入得府来。
刚穿过前厅,却见得一名府中家丁恭敬垂首而立,乍然间瞧得二人过来,脸色一怔,忙抢上前施礼道:“雁一先生、骘公子,你们回来了。”
雁一先生捻须一笑,微微颌首,道:“这些日子,府中可好?家督先生可好?”那名家丁又是躬身下去,行了一礼,这才回恭敬道:“一切甚好。倒是听说前两日府中从海上来了贵客,家督先生和大公子这两日一直便在府中陪着,也不见外人。”
陆骘听得此言,心念一动,也不做声,和雁一先生悄然入了书房。他兴奋之下,声音都有些震颤,对雁一先生道:“连家督先生、大公子陆云都要陪着,想是这海上来的贵客身份极是要紧无疑。如此想来,陆策师兄必然是计谋已成。”
雁一先生也是笑道:“骘公子所料应当不错。这策公子出海至今,已足有半年。若要论起算谋,以策公子神鬼莫测之才,这海上大敌,当不是他的对手。”陆骘心中疑惑,问道:“这海上大敌,竟有如此实力,连我江东陆府都须陆策师兄亲至半年,方能得手。这究竟是甚麽人?”
雁一先生沉吟片刻,道:“莫要说我江东陆府,便是江东吴候,须也是要让他三分。吴候所辖我江东之地,便是苏松府和浙江府,这江东之地,乃我卫国钱粮根基,国库之本。你可知晓,我江东去年赋税如何?”
陆骘微微一笑,道:“我江东陆府涉足了不少生意,这问题倒也不难。江东一地,去年田赋所得,米三百五十六万石,丝九千七百斤,棉六十五万斤,布二十万匹,户口钞一千四百万贯,杂课钞九百万贯,盐课一百八十四万引,茶课三万六千斤,军屯粮食九十万石。且是也不是?”
雁一先生拍掌赞许,又问道:“那你可知晓,我江东又有多少人口?”陆骘回道:“江东两府户口约一百六十八万,人口七百五十二万有余。”
雁一先生点头,凝神望着陆骘半晌,才正色道:“这海上大敌,既是海商,又是海盗。他所辖不过三万余人,可据我们探查所知,此人去年生意往来,所涉之数甚大,竟有我江东两府一年赋税六成之多,简直比整个浙江府还要高。”
陆骘听得此言,惊诧万分,良久仍不敢相信,慨然道:“世上竟有这般人物,无怪陆策师兄为此筹谋竭尽心力。此般大敌,如能亲眼得见,当无遗憾矣!”
雁一先生正待再说,却听得书房门外有家丁叩门,道:“家督先生听闻雁一先生和骘公子回府,特命在下前来通报一声,说是在偏厅等着二位。”雁一先生闻言抚掌哂笑,对陆骘调侃道:“想来家督先生是想让我们见见那位海上来的贵客了。正好,你且也去见见,此生便再无遗憾了罢?”那家丁引着二人,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便到得了陆府偏厅所在。
二人进得偏厅,果然瞧见陆府家督陆绩端坐正中,身后立着一位与陆骘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是陆绩之子,陆府大公子陆云。一眼瞧去,这陆云身型甚是瘦弱,脸色苍白,竟似毫无血色一般。若要说这陆骘看似翩翩弱质,与他相较起来,倒还真算是颇具男子气概了。坐在陆绩对首的,是一名年近六旬的男子,他缓缓品着面前的一杯罗岕,微微瞟了一眼雁一先生和陆骘,阴霾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表情来。
雁一先生和陆骘二人向陆绩躬身行礼。陆绩示意二人坐下,对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此二人便是陆某时常提及,一位是陆某同门师弟,另一位和陆策一样,亦是陆某亲传弟子。”
那男子也不抬头,把玩着茶杯,缓缓道:“同样是江东之地,苏松府以佳茗入磁瓶火煎,酌量火候,以数沸蟹眼为节,如淡金黄色,香味清馥,过此而色赤不佳矣!记得吾年少之时,住在余杭,又是略有不同。浙江府一地,用细茗置茶瓯,以沸汤点之,名为撮泡。”
他细细品完杯中罗岕,终于抬起头来,正色瞧了瞧眼前二人,眯着双眼,冷冷道:“江东陆府,果然是人才齐聚,那陆策小儿,吾便很是佩服。吾名陈士诚,字汝贞,号浦津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