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水师大营。暮色苍茫。
刘毅已在大营中潜伏了三天。
谭见贤寻求与东瀛人的合作成功,东瀛人给他的条件是杀死刘毅。
所以刘毅死了。
他只跟海龙王、柳青衣和齐秀交代了声,就从江湖上消失了。
这三天内他化身小兵,白天观察厉沧澜,晚上寻找展风和冬瓜。
然而盗圣都找不到的人,他又如何能找得到?
他甚至怀疑展风和冬瓜早已不在这个军营里。
厉沧澜会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呢?
武宗和东瀛人处都有可能。
但无论是哪里,他想轻易救人都不可能。
厉沧澜对东海水师的掌控日益稳固,东瀛人的入侵迫在眉睫。
与此同时,刘毅的计划也悄悄进行着。
夜。无月。
月黑风高。
尹西从中军大帐出来,就去找营妓。
对他这样的江湖中人而言,军营如果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只能是营妓免费。
没错,营妓都是免费的。
但是每个人都要限制次数。
但是尹西是东海水师都统厉沧澜厉大人的心腹,却不受这条约束。
谁让厉大人后台硬呢?
厉沧澜表面上是武宗的千户,但尹西还知道,他其实是厉青松的儿子。
厉青松的老婆淮阳公主跟别人生的儿子。
这个人是义阳王。
皇室之家的关系总是乱七八糟,像皇子与公主乱伦、给驸马戴绿帽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是有的。
只是这种事不便声张,而驸马和皇子相比就是外人,往往只能咽下这口气。
但是本朝不同。
厉青松作为驸马深得老皇帝的信任,甚至比义阳王还要受宠信得多,就连武宗都交给了他管理。
这就相当于给了厉青松复仇的力量。
这才会发生厉青松不惜联合东瀛人也要搞垮义阳王的事情。
也许这正是老皇帝所希望的也说不定?
东瀛人芥藓小疾,就算灭掉了东海水师,随便再拉支军队过来就行。
义阳王却是老皇帝最大的威胁,对他的皇位。
这里面的门道尹西都懂。
所以他从来不像别人那样问东问西,只因别人问的他都早已知道。厉沧澜因此还很欣赏他。
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个有本事的人。
尹西走到军妓营前,负责给来这的兵丁登记的小刘笑着朝他招呼道:“哟,尹百户今儿个也来玩玩儿啊?”
“天气冷了,每天就想寻个热乎乎的身子人多不多?”
“不多可也不少。您喜欢的那个我替您留着呢,正在炕上等着您呐!”
“你小子倒是上道。”尹西赞赏地点了点头,“用不用登记下啊?”
“不用不用,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那些大头兵比?”
尹西很满意。
从军妓营出来,他就更满意了。
他如今已至中年,精力正当旺盛,每天晚上折腾好几回,也只是脚步略有些虚浮而已。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可有不少连腰都累坏了。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像爱喝酒的老吴,那天陪着厉沧澜喝了点酒,又来军妓营找乐子。结果出来时遇见下雨,摔到地上的泥坑里竟然活生生呛死了。
这简直是有辱武宗的威名。
尹西却是从不喝酒的,下雨天也不会来军妓营。所以他从不担心老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时天色晚了,尹西从军妓营出来,准备回营睡觉的时候,忽然闻到了猪头肉和酒的香气。
是小刘。小刘一个人守着一大盘猪头肉,一大坛酒,正在痛痛快快地喝酒吃肉。
人在做完那种事后总会觉得饿,总会想要吃点什么东西补回来的。
所以尹西开口问道:“小刘,一个人喝酒啊?”
“唔?尹百户?您才出来啊?您老真行,愣是折腾了半个时辰,这份精力可比我们都强得多啦。”
男人没有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在那方面很厉害的,即便说这话的人也是个男人。
“嗨,瞎玩儿呗。”
“您要不要也坐下来喝点酒?”
“这个不太方便吧?”
“有啥不方便的,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尹百户莫非瞧不起我?”
“那倒没有。”尹西这样说着,就在小刘对面坐了下来。
小刘从旁边的小柜子里又拿出一只海碗,就给尹西倒酒。
“你小子倒是有本事,在军营里还能弄到这样的好东西。”
“嘿嘿,不瞒您说,伙头营的老张是我的同乡。您要肯赏脸,不妨经常来我这坐坐,保管让您吃好喝好。”
“不错,改天我教你两手,你就不用再收那帮老兵的欺负了。”
小刘大喜,道:“那我先谢谢百户大人了!”
尹西点了点头,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翌日一早。中军大帐。
厉沧澜厉声问道:“尹西呢?人又跑到哪里去了?”
帐下将士站作两排,一排穿的是盔甲,一排穿的却是武服。武服是武朝流行的一种武人服饰,是由宫廷礼服改造而来,既美观大方又潇洒利落,但是造价昂贵,一般江湖中人都穿不起。
一般江湖中人穿不起,武宗的人却是穿得起的。此时帐中穿武服的就是武宗的人,而穿盔甲的自然就是水师将领了。刘毅当日救下的几员小将也赫然在列。
厉沧澜一句话问出来,将领们一声不吭,就当没有听见。武宗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竟也没有人回答。
“我问你们话呢!都哑巴了吗?”
武宗这边,一个小伙子站了出来。
“千户,昨晚尹百户似乎去军妓营了。莫非太过劳累,所以睡到现在?”
武宗的人都窃笑起来,将领们却面露鄙夷。
“军妓营!又是军妓营!他是不是天天晚上去军妓营?”
“是的,千户。”
“把他给我带过来!”
“是。千户。”
半晌过后,小伙子带着人回来了,却不是尹西,而是管军妓营的小刘。
“张存续,尹西呢?”
“千户,您问小刘。”
“嗯?”
“尹大人昨晚在营里待到半夜,似乎不大爽快,着实臭骂了小的一顿,说要去城里打点野食,好好地爽一把。”
将领们脸上的鄙夷之色愈重。半夜出营进城嫖娼,这尹西当军营重地是什么地方!
厉沧澜的脸色也非常难看,尹西好色如命,以前在武宗时就是。那些营妓如果不顺他的心,他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此时厉沧澜连杀尹西的心都有,面子上还是要替他维护一下:“尹大人入营时间短不懂军规,你怎得也不懂军规,不知在旁规劝?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小刘叫道:“大人冤枉啊!小的劝过尹大人,说营门必不放尹大人出去,尹大人却说他轻功无敌,根本不必从营门出去。小的不会武功,拦不住他啊!”
厉沧澜喝道:“胡说八道!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给我拖下去!”
门外兵丁就要进来拖人,帐内诸将终于忍无可忍。一员小将站出来道:“千户大人,末将相信小刘说的是真的!”
“我也相信!”
“末将也信!”
厉沧澜看这状况,知道自己是没办法把责任推到小刘头上了。只好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让张存续把小刘带出去。
中午,东海水师校场。
日头正好,校场上挤满了人。
军营和江湖虽然有很多不同,但基本的规则却是一样的。
那就是以武为尊。
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快,谁就是老大。
大多数人都想当老大。
张存续就想。非常想。都快想疯了。
所以他打起架来就有一股疯劲,他的武功虽然不算太高,这股疯劲却让他的对手都怕他。
这股疯劲也逼着他的对手和他一样疯。
对付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成为一名疯子,这个道理不管是混江湖的还是混军营的都懂。
其实没有人想对付张存续这个疯子,但他总要自己创造出这样的人出来。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是个疯子。
这天中午的太阳很好。张存续从中军大帐出来之后就去了校场。白天军妓营关门,那个小刘就跟在他后面。
小刘去校场是看热闹的,因为他不会武功。
所以张存续就让他跟着,就当后面跟了条狗。
果然小刘到了校场上既不自己演武,也不招人切磋,而是找了块太阳地吃花生。
他吃花生的样子在张存续眼里跟狗吃屎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会武功的人永远瞧不起不会武功的。
校场上的人远远地看到张存续过来了,都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
任何离他近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标,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张存续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
他觉得自己是老大,所有人的老大。
不然这些人为什么怕他?
他决定今天要继续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是已没有士兵敢和他交手了。
好在校场上不光有士兵,还有将领。
在校场中间挥舞一把长枪的,张存续记得他叫李岩,是东海水师的一名百夫长。
张存续是百户,李岩是百夫长,虽然都有一个百字,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遇。
因为在武朝,百户代表你享有一百户的封邑,百夫长却只代表你能领一百个人去死。
因此百户和百夫长相比,百户更受人尊敬、更受人追捧、也更受人爱戴。
所有人都想把女儿嫁给一个百户,却宁可她终身不嫁也不愿把她扔给一个百夫长。
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然而百户不觉得讽刺,张存续不觉得讽刺,他只觉这些理所当然,因为有些人天生高贵。
比如说,他天生就比眼前的李岩高贵。
“喂,枪使得不错嘛,跟我比比?”
李岩是个踏实本分的青年,做事又总能力求上进,很受赵黄德的器重。自从那日见识到了赵黄德、刘毅还有天魔教诸人的武功,他就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足,更加刻苦地磨练自己。即便现在赵黄德引退,刘毅身死,他也未曾气馁。
“不用了。”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怎么就不用了?练武之人就要相互切磋。”张存续不由分说已经抽出了长剑。
他是武宗百户,用的剑自然不是凡品,李岩用的却是一根木棍加上一个铁枪头的破烂长枪,木棍都不太直,铁枪头上甚至还有锈迹。
不过兵器原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没有好的兵器就说明实力不行,倒也怨不得别人。
李岩踏实本分,不代表他没脾气,不代表他胆子小。他瞧张存续这样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一挺长枪,喝道:“来就来!”
枪出如龙,剑舞银蛇。
士卒们纷纷过来围观。
小刘吃着花生也过来围观。
两人的交手没什么悬念张存续那是武宗培养出来的高手,一手剑法辛辣迅疾,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把好手。李岩学的却是军阵中的本领,单打独斗占不到任何便宜。
在众人眼里,这就是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张存续很快就支配了整个战圈,却不急着将李岩击败,而是在他身上这划一道,那刺一下,划得浅,刺得也轻,只让他稍稍见红,不妨碍他的行动。
没错,张存续就是想激怒李岩。
军营里普遍没什么高手。张存续打败他们,本来得不到什么快感。但他们如果很生气,张存续就会很高兴。
因为他们虽然生气,却又无可奈何,那种愤怒与绝望交织的表情是张存续的心头好。
此时李岩的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所以张存续很开心,开心极了。
如果一件事没什么风险,还能给你带来很大的快感,你是不是也会很开心呢?
李岩对张存续就没什么危险。所以当他使出一招“直捣黄龙”,长枪直搠张存续面门的时候,张存续竟然举起长剑,把它当刀一样地劈了下去。
剑本来不该这么使的。但他无论是兵器还是武功,都比李岩强得太多太多,这样玩玩又有何妨?
他有十足把握这一剑能劈断枪头,劈断枪杆,劈断李岩的手。
而他则会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他错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真的要了他的命。
眼看他的长剑马上就要劈到李岩的枪头,“尺泽”、“列缺”两处穴位却忽然一麻。
尺泽和列缺都是手臂上的穴位,尺泽在手肘,列缺在手腕。这两处都是剑客用剑时发力的部位,张存续虽然拿剑当刀使,发力的方式却没有改变。
这两处穴位突然麻痹,他的长剑也就失去了动力。
李岩的破烂长枪很轻易地荡开了他的长剑,然后捅在了他的脸上。
碎掉的花生粉末飘落在地,却已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关心。
所有人都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一个人的脸上被捅了一枪,还有没有可能活命?
没有,当然没有。
于是血,殷红的血就从张存续脸上的窟窿里流了出来,看起来比李岩枪头上的锈迹还要红,红得多。
李岩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小刘呢?
小刘已经回军妓营陪营妓们聊天去了。
她们真是极可怜的女子,因为家人犯了罪,就要受到这样惨无人道的惩罚。
她们的痛苦简直比海还要深,她们的生活比没有月亮没有星光也没有烛火的晚上还要黑暗。
她们对生活都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
她们只希望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和她们在一起不是为了要用她们的身体发泄兽欲,而肯陪她们好好地聊聊天。
聊什么都行,最好别聊男人。
小刘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他本来也是个恶棍。营里没人的时候,总会强迫大家一起陪他。大家对他的厌恶,还要在对那些大头兵之上。
可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小刘就变了。
不管营里有没有人,他再也不碰大家一根小拇指头。私下里和大家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呼来喝去,而是非常的客气,非常的温柔。
尤其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怜悯,却不会让人看了觉得不舒服。因为每当他和大家对视的时候,他就会把那份怜悯悄悄藏起。
那时他的眼中只有尊重。
大家的身心虽然都已麻木,但小刘如此之大的改变,还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得到。
所以大家在他面前的话都渐渐多了起来。白天没事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去找小刘聊天。
聊天气、聊伙食、聊江湖,但不聊男人,不聊过去,不聊未来。
很多人都喜欢上了小刘,有些人甚至爱上了他。
但没有人想向他表露心迹,更没有人想跟他做那种事。
表露心迹只会让小刘陷入烦恼,做那种事只能让大家感到恐惧。
于是大家聊天。大家只是聊天。
当然也没有人想借此跟小刘拉近关系,好让他救大家出去。所有人都只是想找一份心灵的安慰,就像溺水之人在水中抓住的稻草,虽然无用但心里会好受些。
大家虽然心里难免都有些奇怪,小刘究竟是怎么从那么坏变得那么好的?但大家已连活下去的力量都差点没有,又哪有心思去想这种事情?
只要小刘肯陪她们聊天,就是让她们死了也都愿意。
因为对之前的她们来说,活着是真的真的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