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盛开着山茶花,旁边是一张摆着几个花盆的木台,颜色呈暗灰色。木台受风雪侵袭,几乎已经完全破损。台上的花盆只剩堆着雪的枯枝,倒是与木台的破败相称。相比之下,旁边的山茶花却是格外鲜艳厚厚的枝叶,浓浓的色彩,叶片油亮翠绿,花朵红得几乎刺眼。
正对着山茶花与木台的窗大开着,屋内是华贵的床,但仅此而已。空荡荡的屋内只有一位年轻的女性卧床看花,这女子容姿如水仙花一般袅娜纤柔,然而苍白如雪一般,看起来黑白色彩过分分明,竟虚幻得仿佛并不实际存在。女子眉目之间含着淡淡哀愁,她任由风雪侵袭窗户,只盖着一张薄衾便一直看那山茶花,整日下来竟是不曾活动。
且听此雪落,山椿死无声。雪中那开倦了的山茶花也会静静坠地,看起来依然红润光洁的,何曾萎败?女主人轻叹一声,闭上双目。
天色渐暗,这时一道伞影忽然进入视线,就在窗外,灰羽披肩的高挑女子望了进来。
窗外的女子看起来年长几岁,貌美而神情间凌厉如经肃杀风雪,倾髻上装饰着一朵红白杂色的山茶,一支点翠掐丝金钗亮亮地颤摇。她淡淡地望进来,然后以低沉圆润的声音缓缓问道:“风雪交加,姑娘为何不关窗静卧?”
黄昏时闯进庭院的女子,这不管怎么看都有点异样吧?但苍白的女主人只是抬眼望去,勉强支起身来微微一笑,温柔答道:“山茶开得正好,妾身若是关窗,不免寂寞。”
窗外的女子也微微侧身去看那艳丽的山茶,然后轻笑一声:“确是开得正好,如此一看,倒像是这山茶成精,摄了姑娘的气血一般。”
女主人虚弱地一笑,怜爱地望向昏光里仍然灼灼的山茶,接着说道:“若是如此妾身却欢喜,待我死后,我愿葬在这山茶花下。”
窗外的女子沉静地望她片刻,再次开口道:“姑娘不过是忧思成疾,仍可转圜。”
女主人听完苦涩地轻笑一声,然后重新往后一躺,目光虚浮:“在最后……竟然还会有妖安慰妾身吗……”
窗外的女子静立雪中,继续问道:“姑娘也是妖吧,为何沦落至此。”
女主人默然片刻,自嘲地笑着缓缓回答:“妾身……乃是神军潭州守将尤望月之妻。”
“略有耳闻,是八年前归顺神军的飞诞鸟一族深氏的小娘子吗?”
女主人似是想起以往的生活,眼神明了又暗,启唇落音柔软:“是,妾身排行第三,名唤雪柔。”
“尤望月与你……”
听出女子的迟疑,深雪柔马上一笑:“夫君对妾身深情一片,成婚三载……并无嫌隙。”
“那你何故独自在此,结发之妻病重如斯,丈夫岂有不顾之理。”
“公姥不忘自家是仕宦于台阁的大家,妾身卑贱,岂能久留。”
窗外女子嗤笑一声,语气里颇为不忿:“潭州尤氏在凤皇中不过中流,恕我直言,不过是个衰落了的大家子弟,在太守府充任小吏,有何资格自矜高贵。”
深雪柔闻言苦笑,垂下眼睫:“妾身与夫君都明白……然而尤氏毕竟凤皇,妾身蛮夷之后,生小出野里,礼节不周、又无子嗣,公姥蓄意为夫君另攀东家,故逼迫夫君出妻,置我在此。夫君苦劝未得,而妾身忧思成疾,终究福薄。”
“孝道为先,若是二老执意如此,你夫君纵是爱你,又能如何。”
“守礼尽孝本无过错,夫君大家之子,便是舍弃情意,也无可奈何。”
窗外女子无声一笑,眼底沉郁,似带同情悲苦:“‘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纲常礼教本该为指引幸福而设,何故笃信纲常者反难得幸福。”
这深雪柔无法回答,只是再次酸楚地笑起来:“姐姐超脱法则之外,想必视妾身如虫蚁吧。”
“深氏身为武斗派,你不至于无力反抗,若是暗暗威胁二老,或只透露一两分妖气,也就不至被轻贱遗弃。”
“如此一来,妾身就不是恭谨贤淑的大家之妇了。”
“那你真愿当这大家贵妇?我听闻深三娘子貌美温柔不喜杀戮,但实集大水自在法之大成,在当今亦是一绝。”
“妾身……”一直微笑着的深雪柔终于泫然欲泣,“妾身不过是想配得上夫君,不可夺其威名。”
“为此你压抑天性,至于如此境地……”窗外女子喟叹一声,“何苦如此,便是和光同尘,也不必卑微至此。”
深雪柔默然垂下泪来,却是连悔恨都没有力气:“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小娘子觉得这就万事皆休了?”窗外女子的微笑含着冷意与威压,“小娘子,妾身何尝不曾嫁作人妇,只是美德与我等所守妇道亦不相同。而妾身之恨更是至死不休,化妖之后方知天地之大不绝巾帼自由。小娘子怕是知道的,妾身乃九州十八王之一,植椿荫。”
深雪柔愕然望向窗外女子的面容,继而叹息一般开口:“……姐姐就是名动天下的植夫人吗。”
植椿荫淡漠地自嘲一笑,然后接着问:“妾身原形‘姑获鸟’,也是人尽皆知了吧?”
这深氏当然是知道的:“姑获鸟能收人魂气,今人一云乳母鸟、鬼车鸟,言产妇死化作之。妾身并非幼子,姐姐为何亲和待我?”
但植椿荫似乎从未向世人诉说过以往之事,无人知道她的夫君是谁、又何故怨愤化为大妖。她也不作安慰,只是接着说道:“妾身待谁亲和又何须理由?妾身能摄魂气,自然也可留你魂灵。只是深氏娘子,你若无心存活,鬼神亦难救你。”
深雪柔垂首不语,良久才深呼一口气:“妾身……何尝不想再见我夫君?”
“再见你夫君,你必不能以这副垂死的姿容相对。”植椿荫走到山茶树边,俯身拾起山茶花来,“寂然无声坠地死去,除去观花者又有谁怜惜。小娘子,便是做也须做这山茶花树,年年开这红花如血,表露出来,方教你夫君知你怨怒。功名利禄他为己为家追逐,但他亦是你夫君。”
“望月……”深雪柔低低地呼唤了一声,再次落下泪来,“成婚三载,妾身忍抑天性恪守妇道……而你何尝不知我自幼飞翔野里、嬉游雪下,最喜追逐鸟兽?为入你家室强作贤惠柔顺模样,遮掩真实之颜却仍不得公姥喜爱……如此便舍弃这姻缘罢,而你我便可回复初遇那时模样,相爱不必同道。”
“如此便好,”植椿荫飞进屋来,伸手将她扶起,再将新采的红茶花插在她的发间,“小娘子,你该让公姥知道你本来是何模样。”
是夜,潭州大雪,次日城内街巷流传秘闻,大户尤家被风雪所袭,雪夜里只听鬼车鸟飞鸣盘旋府上,甚为可怖。清晨尤氏子外出而归,开门见庭中积雪过膝,一府上下无声,满门老少竟冻死冰雪之中。府内上下一白,唯有重重叠叠的红山茶雪里开得明艳,如火如血地,仿佛把年华盛放而出、把满腔破碎的心思暴绽开来,恣意地开落在昏暗沉抑的雪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