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殷清风清澈的目光,王度渐渐冷静下来。
在他为找到了家族再次崛起的契机而兴奋不已的时候,他忘记了,这个契机来自于眼前这个少年。
他感到羞愧,更感到惶恐。
以往,他以家族千年的传承而自傲、以往,他以家族治学治经为傲、以往,他以父祖兄弟的才学为傲,但,无论是他的祖辈还是他引以为傲的几兄弟,都说不出刚才那番话的。
刚才,他因这少年的话而恍惚,没有仔细辩查对与错,但让他心底生寒的是,这少年的心机。
这少年先以冷淡相对,然后步步击打他的心神,最后再说出如此惊人言论,彻底让他的心神失守。
这人确定还是一个少年吗?
尚幸,要不是他见其他世家不可为,要不是他想单独与皇室苟合,他今日也不会听到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现在庆幸他找到了这少年。
他打探过:其他家族在加盟会后,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欢天喜地的以为从李氏手里攫取了无数的钱财。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未来有着可以让他们家族覆灭的...对,叫做新秩序,在等着他们。
而制定新秩序的人,一定包括这个少年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立刻醒悟了,为何这少年一直对他冷淡、为何言语那么狠毒、为何敢说出让王氏成为他的附庸...原来,被普通庶民敬畏的世家,在他眼里只不要是一块小小的绊脚石,而已!
就在他为自己的推测而感到惶惶不安的时候,王度又想到了一件事。
世家以及他们占有人口和土地,是从前汉后期以来,困扰历代皇室最大的困扰。王莽改制,十年而亡。刘秀度田,不了了之。后汉皇室的羸弱和魏晋之后的纷乱,莫不与此有关。
现在科举出现了,从根本上打断了世家对读书人的掌控。哪怕没有殷清风说的官学,科举也必然要超过荫封制度成为选官主要的手段。
只从这一点来看,王氏就要积极参与进去。更何况,这人说的这些绝不会是全部,李氏还有更多的手段在等着那些世家。
想到这里,他肃然起身,恭敬的行礼道:“殷侯之才,老朽万分敬仰。”
他现在心里对殷清风没有半点抗拒心里,甚至,他希望殷清风能再次开口,要王氏成为其附庸。
这个念头不荒诞!
他是皇孙的夫子!
虽然他理不清殷清风和李世民之间的关系,但殷清风能左右李承乾却是无疑的!
他之前和其他家族的家主都忽略了一点:殷清风不是傀儡!他若没有真才实学,李纲和陆德明等人不会不反对李世民这个任命的!
再加上刚才他对儒学的一番惊人见解,哪怕他以后只有一个驸马都尉的外戚头衔,都足够让他以儒学大名士的名头震动天下。
再加上他的财力...
王氏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自傲的根本...
殷清风道:“老先生想明白了吗?”
王度更恭敬了,“老朽回去将家族藏书列出详细,若有殷侯所需,老朽定然奉上。除此之外,王氏只选派少许子弟入仕,其余人等皆专心治经。”
“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殷清风道:“秦汉之前的儒学是在与其他学说争斗中脱颖而出的。同理,现今的儒学想要不再度衰落就要集众家之长。
若想增补儒学,就不要在乎是法家的还是墨家还是黄老之术的等等,只要对治国有益的都加进去。
而且,不要再分什么《论语》、《孟子》了,完全把以前的典籍和新增补的学说都糅合在一起。
比如说仁政。《孟子》《大学》《中庸》里有没有?如果有,都合在一起作为一个单独的篇章。
关于农耕的放在一篇里讲述、关于律法的放在一篇里、关于营造的、关于武略的、关于水利的等等,都在这一部大的典籍里作为单独的篇章而存在。
老先生设想一下:以后皇室的储君想要学习如何治国,只要领悟这一部典籍,该是如何的便利?而且,老先生等人也可以将这部典籍删减一些内容,贡天下读书人学习。”
王度浑身战栗不已。
这是要逆天啊~~~这个想法逆天、这部典籍逆天、编撰这部典籍的人,也要逆天啊~~~~
天兴王氏啊~~~不!是他,是他兴旺我王氏啊!
他两膝一软,仰望着殷清风,“殷侯...老朽...老朽恳请族人参与此事...”
虽然殷清风已经含蓄的点出他王氏可以参与,但他必须要殷清风把话说明。只有这样,王氏才可以名正言顺。
这样一部逆天的典籍,不是他王氏一族能完成的。但只要能参与进去,有唐一代的皇室就要善待王氏族人的!
这,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他已经走在了别的世家的前面。
可他同样也清楚,殷清风有能力将王氏排除在外。
他张了几次口,很想求殷清风收下王氏。但多年的自傲,让他真的难以启齿。
“既然老先生有此诚心为皇室效力、为炎黄苗裔尽心,清风岂敢阻拦。”
王度心中甚是欢喜,“老朽一路进来,见殷侯身边没有人伺奉。老朽欲将族女遣至殷侯身边,恳请殷侯收留。”
殷清风笑了笑,“这样以来,你我之间就不再是非亲非故了?”
王度脸上一红,“能攀附上殷侯,是王氏之荣耀。能伺奉殷侯,是王氏族女的荣耀。”
他终于把“攀附”二字含蓄的说了出口。
殷清风指了指椅子,“老先生还是坐下说话吧。”
王度讪讪的站起来,“老朽虽然年长,但才学可不及殷侯万一,当不起“先生”一词。老朽表字寄寓,殷侯...”
殷清风伸手制止,“不管老先生有顾虑什么,清风终究是晚辈。清风为皇室效力,老先生亦如此。所以,在称呼上就不要计较了。”
王度在心里对殷清风又高看几分。
他见多了一朝得志之辈。
“老朽,愧受了。”
“既然老先生有意举族进京,清风有几句不当讲的话。
其一,皇室历来重视馆藏。”
王度立刻应承道:“王氏会将藏书誊写一遍,献于圣人。”
殷清风向王度笑了笑,继续说道:“其二,皇室废除奴婢制势在必得。老先生若有意,可去韦曲找一下韦纲和韦文宗,他们会告诉老先生他们是怎么做的。”
王度心惊的同时,连忙应下。
韦氏竟然已经投效了李氏?而且,连废除奴婢制这样的大事都敢答应?究竟李氏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承诺,才让韦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普通家族倒也罢了,失去了对奴婢对庄户的控制,世家还是世家吗?世人还敬畏他们吗?不被敬畏的家族还是世家吗?
对那些家族本身来说,那些田谁来种?总不可能让那些家族的子弟亲身躬耕吧?就算他们肯,每个人要种多少亩地?五百还是一千?
李氏这招儿也太狠了!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他们留。还好,某先行一步...
现在看来,关中的弘农杨氏是李氏的姻亲,应该已经和韦氏一样已经投效了;河东最大的两个家族裴氏和王氏已经倒戈了,像宇文氏和柳氏这样的家族注定不足为虑。
接下来,就是河南:窦氏和长孙家族与杨氏一样,是李氏的姻亲;元氏可忽略不计、荥阳郑氏独木难支...
河北的李氏、两门崔氏、卢氏、张氏...范阳的卢氏已经式微、赵郡的李氏与陇西的是一家人,那么,只要李氏击倒两门崔氏中的一支,天下...定矣。
韦氏祖地本就在京畿、李渊让裴氏和王氏都搬迁至长安...难道,要效仿秦嬴政聚六国君臣而咸阳?
六国君臣之于咸阳,乱了大秦的根本。李渊这么做就不怕...对,他不怕!世家再势大,也大不过诸侯国。
若世家皆迁徙至京畿...苍天!不出百年,人间不闻世家名!
王度又是一身冷汗。
不低头片刻死,低头慢慢死。李氏真是太狠毒了,诡计一手连一手,根本不给世家任何反扑的机会!
不过嘛,现在这一切都与王氏无关了。人活着,谁还不是为了利益呢?参与编撰一部儒学大典,能给王氏带来的,远超王氏过往所得。从今日这一个刻起,王氏已经与他们不同了!
嗯...某明日就回龙门,争取三个,不,两个月之内就带人来长安!半年太久了,一旦有什么变故,现在的卑躬屈膝全无意义不说,家族的未来更是堪忧。
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回去安排,但王度还是恭敬的说道:“王氏与韦氏数代联姻,现又时近元日,老朽正好要去拜访一番。”
“韦氏献上土地、废除奴婢,皇室自然要报之以李。老先生此去韦曲,可以找韦津谈一谈,”殷清风指着茶杯道:“其三:老先生若首肯,新式茶饮配上如此精美的瓷具,倒也相得益彰。”
有韦氏帮殷闻礼卖茶叶,这瓷器也要找一个家族出面做吉祥物。就殷氏那点儿族人,能把一两个州铺开就不错了,王氏正好人多势众,分散到几十个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果然!”王度心中呐喊,“裴玄真带族人投效,得火炉和煤炭,看来那韦氏得到的是什么新式茶饮...”
他低头看向茶杯。
之前他为了在殷清风面前摆出长者尊严,虽然对这茶叶和茶杯兴趣浓郁却忍住没有发问。经他这么一说,看来这茶叶和茶杯的收益绝不在火炉和煤炭之下。
如此,说服族人献出土地就顺理成章;如此,贩卖瓷具的钱财足够族人安心编撰典籍。
等到典籍完成,就是王氏再现辉煌之日!
王度愈发恭敬,“老朽代族人恩谢殷侯。”
“若谢老先生也应该感谢太子,没有太子的应允,老先生此行不但颗粒无收,一个不好...”
王度低下头,“老朽明日就进宫求拜太子殿下。”
他之前最关注的就是李渊父子。
多番打探后,他得出一个吃惊的判断:自武德七年夏,也就是李渊从离宫归来后,朝堂上实际已经由李世民主导,而李渊这个开国之君竟然有隐退的心意。
若不是有此结论,他也不会找上殷清风。若不是找上殷清风,王氏或许就如其他世家一样被李氏视为眼中钉、视为欲将铲除的目标...一啄一饮,天命之啊~~~
这老王头看样子被敲打得差不多了,小爷就不和你墨迹了。
“清风还要把老先生来访的经过向太子禀报,就不留老先生了。”殷清风向外虚引,“清风预祝老先生明日与太子相谈甚欢、宾主尽欢。”
王度心中一凛,“老朽就不再叨扰殷侯了。”
殷清风一边走一边说道:“自秦汉以后,由于中央集权官僚制的完善,影响家族盛衰的关键已不再是血缘。个人的品性、才能和优良的家风,逐渐成为维持门第不衰的主要因素。
鉴史可知,无数的高官因缺乏良好的家风和个人的品德修养而折戟沉沙,家族也因此灰飞烟灭。
秦统一后的第一任丞相李斯才学通达,但在私欲的驱使下与内臣赵高勾结,篡改秦始皇遗诏,最后落得“夷三族”的下场。临死前他对同刑的儿子感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警示后人:要想维持家族长盛不衰、爵禄蝉联,就必须懂得“盛极自损”“止足为贵”“持盈畏满”的道理。
老先生带着诚意拜访清风,送别老先生之前清风就妄言几句:编撰新的儒学圣典功劳巨大,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若是由王氏一族独自完成,皇室必然要猜忌,其他家族也会嫉恨王氏。
所以...”
王度诚惶诚恐的躬身道:“老朽代王氏先祖与族人恩谢殷侯警世之言、爱护之心。王氏但有所成,皆殷侯之功;殷侯但有所令,王氏竭力完成。
老朽另请殷侯向太子回禀时,代王氏美言几句:就说老朽与族人唯太子是瞻,不敢有任何妄念;老朽与族人有自知之明,岂敢独占泼天大功。”
殷清风对于“殷侯但有所令”什么的,不以为意。他警告王度要止足为贵、要持盈畏满,自己就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他巴不得让李世民以为他没有与任何人结党聚势。
“清风身为臣子,一切以皇室为重。而且,清风年少,一心求学。若老先生以后如无要事,以后这国公府...老先生还是少来为好。
而且,刚才老先生说的族女,清风就敬谢不敏了。”
王度先是诧异,然后恍然领悟:这人有今日的成就,非侥幸得来、非李世民抬举,而是他真的看透世间艰险、人心险恶...
“请殷侯代老朽向郧国公请罪,老朽这就告辞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