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风走后,李世民一人闷坐在书房里。
殷清风获得仙人传授的仙缘,让他受益无穷。可如何对待殷清风,却一直是他的心病。一个凡人尚且有七情六欲,可殷清风表现得完全就是一个圣人。
男子在世,谋求的无非就是权、财、名、利、色。
权,殷清风一再表示不想出仕,今日更是谏议将外戚归为内官署的职官。
财,莫说在大唐,自古以来就没人比殷清风更会生财。偏偏,他却极不在意钱财:佃奴要放良不说,还打算分给他们田地;加盟金献出大部分、酒水营生只留半成的份子...
名,长安城里知道他这个少年的人并不少,而且都是顶级的权贵和世家。但,他始终闭门不出。
利,闭门不出又视金钱如粪土,还在乎什么利?
色,只要他愿意,多少世家愿意将嫡女送进他的内宅?可除了一个原先的贴身侍女和武士彟的嫡女,其余的都出自他的东宫。
记得他曾说过‘无欲则刚’,现在想想,殷清风到底是‘无欲’还是他在谋划着‘刚’?
一再逼迫殷清风进入仕途,就是想利用臣臣、君臣的关系掌控他。只要他出了错,就有机会、就有理由惩治甚至杀掉他。可若是始终是翁婿关系,自己就找不到任何借口...
哎~~~难道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打铁还需自身硬’?可除了加强自己对大唐的掌控和大唐的国势外,好像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不被掌控的感觉真难受啊~~~~
离开东宫的殷清风,心里也不平静。
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舅哥儿,他唱的那出戏有没有李世民的影子还真难判断。但有一点事肯定的:李世民不但乐见长孙无忌刁难他,而且李世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个小算盘是什么,同样不好判断,大致可以猜测为对他的疑心。
对于这一点,他只能表示无奈。
经过这几日的折腾,他反复反省后得出了两个结论。
首先,他自身有两个短板。
第一个短板,是殷开山死的太早。
李世民绘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时候,除了殷开山外,杜如晦、屈突通、长孙顺德和张公瑾四人也过世了,但唯有殷开山是死在玄武门之变以前的。
而且,这二十四人里,除了不得不给皇室宗亲一个名额外,李靖、李绩和秦琼是中立派,但他们和魏徵一样,是能力够功勋够资格、剩余的人当中九个与李世民有姻亲关系、大部分参与了玄武门之变....
唯有殷开山,死得早、和李世民不是姻亲...
有人说,殷开山除了作为刘弘基的副手一起攻破长安城外,在生前几乎参加了每一场唐军对外的大战,才有资格被李世民绘图凌烟阁的。但他们忘了一个事实。
史书中提到:李唐起兵后,李世民召殷开山为长史,而殷开山则四处招慰关中流民和群盗入伍。
这句话的含义是,李世民起家的队伍,也就是李世民的私军---天策府军,很多是殷开山招募来的。
这就意味着,没有殷开山,李世民的野心还要晚几年才能膨胀起来、他当皇帝的时间也要延后几年。
这,才是殷开山入凌烟阁的真正原因。
如果殷开山还活着,他“作为”殷开山的孙子,不管表现得再突出,李世民还会这么疑心重重吗?
应该不会...
第二个短板,
他惊人的学识来自于仙人传授这个理由,按道理讲应该是最没漏洞的,漏洞来自于他的表现。
他认为自己站在某个制高点,这就造成了他不屑于也没心思与这些祖先们沟通、交流的现状。
一个没有私欲的人、一个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也是当权者最不喜欢的那一种人。当权者最忌讳的就是不能对某个人进行掌控。
其次,他也有两点是可取的,或者说是优势。
第一,他时不时的向李世民展现他的学识。这或许给李世民一种没有心机城府的感觉;第二,事无巨细的向李世民汇报。
一个没有心机城府又事无巨细向他汇报的少年,还在李世民的容忍范围之内。
所以,他不但要祈祷李世民看在他两个可取之处而暂时放弃对他的猜疑,还要改变一下他形象。
走出家门与其他同龄人交往并不困难,面对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一步必须迈出去。
难就难在他如何让自己不完美。
买房子买地...他现在就不缺这些、进入仕途最多就是个内属官、为了多活两年美色就算了...还有什么能破坏形象呢?
虚荣?暴躁?刚愎自用?贪杯好色?
想来想去,殷清风发现自己还真是一个完美的圣人....
多日苦思无果的殷清风在见到阎让阎立德的时候,眼前一亮。
以中国古人轻视工匠的思想来说,能把阎立德评为建筑家,可见他在这方面真的是非常非常杰出的。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绘画的功绩,也有韦李世民建造昭陵的功绩,才顺势提一下的可能。
阎姓的起源很复杂,估计阎氏子孙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们的始祖到底是谁。加上人口不多,阎姓一直就不是名门大族。
但阎立德的家族是一个小意外。
阎立德的老爹阎毗,七岁时就袭爵石保县公,成年后,因仪貌矜严,经史颇好又善篆书、草隶和画技,为当时名声响得不得了。于是,北周武帝宇文邕见了之后,一高兴就把闺女清都公主许配给他了。
到了阎立德阎立本兄弟这一代,一个为博陵子一个为大安公,而且阎立德的儿子当过司农少卿、闺女是李世民四儿子李泰的王妃;可惜,他的孙子被武妹妹‘夷其三族’,这里面也包括阎立本的子孙。
有着一半鲜卑血统的阎立德看起来有些瘦瘦的,一把大胡子极其醒目。
按照阎立德外公宇文邕来算的话,今年二十九岁的阎立德与李世民平辈。所以,殷清风见到他时,恭敬的称了一声“阎叔父。”
殷清风嘴里的阎叔父站在郧国公府的大门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许久,阎立德才说道:“某今日不约而访,淮阳侯可莫要说阎某失礼了。”
阎立德的声音很平和,让人听不出喜怒哀乐来。殷清风也就当他是在说客套话了,他恭敬的说道:“本应是小侄拜访叔父的,今日劳烦叔父亲至,小侄已是罪过了。”
阎立德此时的官职是尚衣奉御,干的是为宫廷设计服饰、舆伞仪仗等物品的活儿。因为曾担任过秦王府士曹参军的缘故,他在李世民登基后才升任为将作少匠。
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殷清风向李世民提了一嘴的结果。
阎立德虽然喜欢绘画,但做一个尚衣奉御属实不开心。昨天太子找到他,说淮阳侯推荐他来主持修建新宫殿。听到这个消息,在短暂的发愣之后,他欣喜若狂。
主持修建新宫殿的功勋他并不看重,看重的是脱离了尚衣奉御、看重的是能施展所长的机会。
等他回到家中后,才想起殷清风这个推荐人。
对于殷清风,他只听说过一些传说,包括他的身份,包括加盟的事儿,包括长安城的水泥路和渭水桥...
依照本性,在听到水泥路出自殷清风之手的时候,他就想等本拜访了。可胞弟阎立本的一番话,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阎立本在秦王府担任过库直。
库直是随侍帝王左右的亲信,必须由名门的亲贵子弟担任,而且必须是“才堪者”。
库直不是管内勤仓库的,这个官职的职能从隋朝时的亲卫武官已经演变为“参典文翰”和参议军事了。
也正因为如此,任库真者在其以后个人的仕途上会有很好的发展空间。曾任库真者后来一般都位居军政要职,立功封爵,库真之职为他们在仕途中重要的一环。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曾任库真者的后代们都引此为荣,
因为阎立本的职务关系,他对殷清风的了解当然要比不问外事的胞兄知道的要多得多了。
阎立本当时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殷清风去秦王府和东宫时,从来都是李晋安迎接的;第二句,殷清风是中山王的老师。
阎立德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这两句话的含义。
所以,他对殷清风更好奇了。
他好奇的不是为什么是李晋安迎接殷清风,也不是好奇殷清风有什么资格成为教导中山王的老师,而是好奇这新宫殿最初是交给殷清风来主持的。
要知道,为皇室建造宫殿,而且是宫殿群,可不是乡下的茅草屋,搭几根柱子盖上茅草那么简单的。体现皇家威严是最根本的要求,还要在兼顾整体布局合理的情况下符合风水对应星辰等等。
殷清风才多大年纪,就懂得这些?
现在殷清风推荐他来主持,是因为能力不足?还是,当初太子就是为了给他谋得名声才把这个担子交给他去挑?
为了试探殷清风,他甘愿承受无礼的风评也要来个贸然登门。
阎立德在郧国公府的门外,很惊讶的看到“敕造郧国公府”的门匾下面竟然没有淮阳郡开国侯的门匾。以殷清风的地位,是万万没道理缺少这样一块门匾的。
带着疑问,阎立德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
见面之后,殷清风给他的印象很好。
他的父亲善字善画,可若是相貌丑陋不堪,也不可能成为驸马的。
殷清风从外表上看,是算不得上佳的,但气度却是非凡的。能在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气度,是值得尊敬或者是平等对待的。
他拱手道:“说来,阎某还要感谢县侯的举荐之恩的。”
殷清风见阎立德终于露出了笑脸,也越加礼貌的说道:“若叔父不弃,请以小侄的名字相称。而且,若不是太子提及,小侄安知叔父之才能?叔父要感谢的是太子而非小侄。”
阎立德心说,“这就对了嘛。以他一个小少年安知某之名?不过,太子恩宠他的意图就更清楚了。”
想到这,他客气的说道:“清风贤侄不会就在这里待客吧,哈哈哈....”
进到书房之前,殷清风让人把吕才叫来。
吕才完全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就连他去堪舆龙首山的时候也叫不动他。但现在涉及到大明宫具体各个宫殿选址的事情,必须要借助吕才对风水学的知识。
殷清风与阎立德客套了一会儿,吕才门也不敲的就闯了进来。
阎立德对于这个衣衫不整的少年的出现多少有些意外。这时,殷清风介绍道:“叔父,这是小侄的好友,博州清平吕才。吕兄尚未及冠,叔父直呼其名就好。
小侄请吕兄过来,是因为他精通堪舆术。那些宫殿选址少不得要借吕兄一臂之力。”
说完,也对吕才说道:“吕兄,这是小弟的叔父,阎公立德,奉太子之命修建新皇宫。”
吕才整理了下衣袍,恭敬的见礼。
阎立德客气的点点头。
殷清风见人都到齐了,他把关于大明宫的设计稿拿出来铺到桌子上。
“咦~~~”
惊讶之后,阎立德惊呆了。
新的宫殿群落里,前半部分殷清风只标注了哪里是议政殿、哪里是三省六部的官署等等,而后半部分才是他的设计。
史书没有记载大明宫的设计者,但彼时担任将作大匠一职的人,是声名显赫的大画家、《步辇图》的作者阎立本,也就是阎立德的胞弟。
阎立本此时只有二十四岁,这个年纪还真不足以担任监造者的职位。殷清风只好选择了比他大五岁的哥哥阎立德。
得益于网络里关于圆明园的视频,视频的录制者最大可能的还原了圆明园的原貌,再加上殷清风又去过几次,趁着这次机会,他尽可能的都体现在这几张图纸上。
但他相信阎立德吃惊的不是这些欧洲风格的建筑样式,而是主视图、俯视图和左视图。
从物体的前面向后面所看到的视图称主视图——能反映物体前面的形状;由物体上方向下做正投影得到的视图叫俯视图;而由物体左边向右做正投影得到的视图则叫左视图。
这三种角度的画图,被称为三视图。三视图能够正确反映物体长、宽、高的尺寸,保证施工时能更准确无误。
毫无疑问,三视图是工程制图的一种手段。
后世人若以为三视图是从欧美传过来的,那就错了。
宋代李诫所著的《营造法式》一书,总结了我国历史上的建筑技术成就。全书三十六卷,其中有六卷是图样,包括平面图、轴测图和透视图。这部建筑图样的巨著里,运用了投影法表达了复杂的建筑结构,比西方工业革命是才产生的三视图要早上六百年。
作为李诫的古人、以绘画二维画见长的阎立德当然没见过这种样式的图纸了。
但也不能因此就说阎立德的画就没有立体感,只是这时人们把立体应用到绘画当中的概念还有些模糊。
除了三视图外,殷清风估计阎立德吃惊的还有他对地形的测绘。
把实际的地形地貌和相对地理位置,按照一定的比例画到图纸上的过程,相反的就是按照图纸上的内容,按照一定的比例把他搬到实际的现实中来。这个过程就是测绘。
观看中国古代的地图,同样是没有立体概念的,也没有等高线、具体比例也模糊...与其说是地形地图,不如说是标注了地理名词的画。
地理测绘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学问,殷清风只大概知道一些概念和应用。他将这些应用在设计稿里,足以让阎立德这个古人感到吃惊的了。
阎立德俯身趴在桌子上许久,猛的直起身来抓住殷清风的胳膊,“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在见到阎立德的那一刹那,殷清风想到了一种可能。
既然他现在表现得让人觉得无欲无求,那他就多一种追求好了。
这个追求当然不是跟阎立德学画画了,而是阎立德的那个建筑学的头衔。
搞建筑的,在这时是属于‘工’的范畴。在这个领域里不管做得多么的突出,最多是不会被人瞧不起,但想要得到尊重,还远远不够的。
他有一个来自于现代的灵魂,利用后世的知识,他完全可以扮演一个痴迷于‘工’又不断出成绩的形象。最妙的是,他身上早就被贴上了‘工’的标签,只是他没有将这个标签做得更完美。
在看到阎立德的那一刹那,他决定将继香皂、炒菜、酿酒、建桥等等之后,他要拿出能多‘工’的东西来。
所以,这未来的大明宫的监造者还是阎立德,但他要积极参与进去,而不是像原来那样怕麻烦而躲在西院里。
接下来,阎立德的表现完全契合了殷清风的新设想---他干脆以求学的名义住了下来。
殷清风则十分配合的把教课的任务交给了吕才,天天和阎立德泡在书房里研究三视图。
“虚线,表示眼睛看不见但又存在于那个位置的结构...一个优秀的设计师,不但要有天才的设计,还要让具体施工的人看懂他的图....就像绘画人物肖像一样,设计不能脱离实际而凭空臆造...”
阎立本中年时告诫他的儿子:“我小时候爱好读书,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我都是有感而发才写文章。在同行中,我的文章写得还是比较不错的。
然而,我最知名的是绘画。可是,它却使我象奴仆一样地去侍奉他人,这是莫大的耻辱。你应该深以为戒,不要学习这种技艺了。”
绘画在早期也属于‘工’的一种,画画的人被叫做画工。唐初的时候,画工虽然变成了画师但地位同样不高,否则也就没有了阎立本的那段话。
那么,阎立德此时会有这种领悟吗?这个好真不好说,不过殷清风乐得把他有限的绘图知识拿出来分享给他。
自从阎立德住进来了之后,殷清风的生活立刻就有了转变。
他每天传授一些内容之后,就留下一堆的作业让阎立德去完成,而他则是跑去和大小妞儿们增进感情,或者是和那帮熊孩子做游戏。
月眉等人虽然不知道殷清风暗中的打算,但这种变化是从阎立德来了之后产生的,于是,阎立德在她们的眼里立刻就变成了最受欢迎的客人。
这样的好日子刚过了半个月,殷清风又要走出家门了。
这一次,是为了一场婚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