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菜端到房前空地摆的桌子上,杜中宵对父亲道:“阿爹,过来吃饭。”
说了这半天的话,杜循终于有点恢复过来,点了点头,默默到了桌前。
母亲把杜中宵叫到一边,告诉他这些日子父亲的经历。原来在开封府省试落第的时候,成绩一出来杜循便就病倒了。挨了两天,病情愈发沉重,因为身上带的钱不多,不敢多待。想着开封府离着家乡许州不远,强撑着赶路。不成想到了尉氏县,病就加重起来,在那里耗光了所有盘缠。之后身子稍微好点,便就强撑着乞讨赶路。到了许州,托人向家里带了个口信,再次病倒。
杜循本来以为几个月前就能到临颖的,没想到在许州病得过于厉害,十几天前才跟着几个穿州过府的乞丐来到县里。那几个乞丐是老于此道的,带着杜循做了“糟民”填肚子。
回头看了看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杜中宵心中暗暗叹气。经了这一场大难,父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再没有以前穿着青衫,谈着诗书,指点江山的影子了。
杜中宵心中无限感慨,读书改变命运,谁能想到是改成这个样子?突然想起,这个年代朝廷招揽的读书人,到底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还是这种吃得了苦,读得了书,甚至上得了战阵的人才?
说不清楚。太祖太宗的时候,只怕是朝着这种浪迹江湖的游士去的。着重的不是朝廷招揽人才,而是把这种浪迹过江湖的社会不稳定分子,纳入到朝廷管治当中。从太宗到真宗,再到近一二十年,科举越来越规范,才慢慢向着劝学招揽士人转变了。如果父亲早生几十年,杜循的这段经历,说不定会成为他以后的资本,将来真有出息也说不定。至于现在,还是算了吧。
人生的际遇,谁能够说得清楚呢?自己努力还不够,还得生对了时候。
吃了一气,杜循长出了一口气,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口全吐了出来。现在家里的境况,肯定比不得他进京赶考之前了。不过他一路上吃了这么苦,后面的日子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家还在,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那么多苦都吃了,一点债务又算得了什么。
拍了拍桌子,杜循道:“今天一家团聚,可惜无酒。大郎,你把那酒糟拿过来,好歹有点酒味。我从京城回来一路苦挨,今天可算是熬出了头。”
杜中宵答应一声,过去捡父亲带回来的酒糟。拿在手里,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其香居”作为县里最大的酒楼,酿的酒委实不错,闻着酒糟就有一股香醇的味道。
突然心中一动,杜中宵对父亲道:“阿爹,酒糟里有酒,为何不蒸出来喝?”
母亲道:“你这孩子说什么昏话,酒糟里如何蒸得出酒来?”
“蒸得出来,当然蒸得出来!”父亲回家,一家团聚,杜中宵突然脑子也清明起来,前世的一些知识慢慢理出头绪。
酒糟,特别是黄酒的酒糟,是能蒸出来酒的,而且蒸出来的是白酒。杜中宵前世曾经在江南待过一些日子,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种特别的白酒,便是从黄酒的酒糟中蒸出来,称为糟白酒,还是中国白酒中的一种香型呢。现在的酒糟是从水酒之中滤出来的,分离不彻底,酒糟中酒的含量不低。
中国白酒是蒸馏酒,工艺很特别,固体发酵,固体蒸馏,全世界独自一家。所以前世有人讨论中国白酒是从西方传来,根本是多此一举,世界其他地方没有这种工艺,根本不可能从外部传进来。
固体蒸馏有几个好处,一个是酒的品质稳定,还有一个就是蒸馏工艺简单,简单到随便一个小作坊都可以在家里制白酒。一口锅,一个甑,白酒便就可以制出来了。
想到了就干。家里锅是现成的,蒸包子的甑恰好也有,是前几日从邻居那里借来的。
把锅刷洗干净,杜中宵添了些凉水,在上面放上篦子。想了想,在灶下添了火,先把水烧开。
一家团聚,父亲和母亲正是高兴的时候,看着杜中宵在那里忙活,都笑着摇头,也不管他。
水烧得滚开,杜中宵打开锅盖,取了父亲带回来的酒糟,摊在了篦子上,又把甑放在了锅上。旁边有竹管,杜中宵取了来,插在甑上,引到旁边,接到一个瓦罐里。这是关键的一步,蒸出来的酒要在出口处冷凝,冷凝的效果越好酒的产量越高。
左右看了看,杜中宵取了一块湿布,在冰凉的井水里浸得湿了,包在了竹管上。
固体发酵,指的是用曲酿酒出来之后是固态的,酒糟只是潮湿而已,并不是液态。固体蒸馏,指的是直接蒸这固态的酒糟,酒糟本身就是过滤器。酒被从酒糟里蒸出来,在出口处冷凝,直接就是成品的白酒。因为此时出来的,不是酒精,而是酒精和水的溶液密度最大的一种状态,称为共溶态。因为酒精溶于水的同时,水也溶于酒精,互相溶解的一种状态就是共溶态。这个时候,酒精的度数恰好是五十度到六十度之间,即中国白酒的高度酒的度数。五十多度的高度酒,是由酒精和水的物理性质自然形成的,并不是故意勾兑成那样的度数。之后的勾兑,是高档白酒为了增加风味而进行的。
这个年代,还没有白酒工艺,分什么高档低档,只要制出来了就是稀罕物。
一切都准备好,杜中宵又在灶下加了一把火,便屏气凝神,看着竹管的出口处。
杜循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微笑。夫妻团聚,他们的心情正好,由着儿子胡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从竹管出口处“嘀嗒、嘀嗒”,有水滴滴了下来。
杜中宵见了,不由拍掌大笑:“有酒了!有酒了!”
说完,也管不了那么多,上前伸出指头,接了滴出来的酒,在嘴里一抹。
咂了咂嘴,杜中宵仰天一声长啸,大叫道:“好,好,真的是酒!而且是真的白酒!”
这几个月里杜中宵两个灵魂不断融合,浑浑噩噩,直到今天制出了糟白酒,前面的郁气终于一扫而光,实在忍不住了。几个月来,杜中宵想了不知多少办法,想要改变家里的境况,可没有一种办法是切实可行的。现在制出了糟白酒,酒糟是无用之物,终于不用再担心没有本钱了。
母亲看着杜中宵疯疯颠颠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这孩子,阿爹返家,也是高兴得坏了。”
围着蒸酒的灶和甑,杜中宵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有了白酒,不但是自己家里的困境可以得到纾解,就连韩家脚店的困境也应刃而解。“其香居”不赊给他们酒?那便不从他们那里进酒了,自己用酒糟蒸酒卖。这可是真正的白酒,大宋独此一家呢。
要不了多久,竹管处滴出来的酒便就迅速减少下来。杜中宵上前看看,却只是接了小半碗。
把半碗酒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杜中宵捧到父亲面前,道:“阿爹尝尝看,这酒如何?”
“这样也能出来酒?”杜循不以为意,随手接了过来。
到底是儿子的一番心意,杜循轻轻喝了一小口。
这一口酒入肚,杜循直觉得一块火炭从喉咙滚了下去,直滚进肚子里去。
把碗放下,杜循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杜中宵道:“这酒好力气!我儿,你如何制得出来这酒?还是从酒糟这无用之物中制出来!如此,岂不是鬼斧神工?”
杜中宵笑道:“阿爹,我早说过,酒糟中酒味如此浓烈,自然是有酒的,只看有没有办法从里面蒸出来而已。不过一锅一甑,这不就制出酒来了?而且还是格外有力气的好酒!”
高兴了一会,杜中宵才对父母道:“实不相瞒,昨日我到韩家脚店去送羊蹄的时候,恰好遇到城中的‘其香居’酒楼的小员外。那小员外甚是混账,竟然调戏月娘,由此恶了他。今日,那小员外便就不许自家的‘其香居’赊酒给韩家脚店,韩家一家人正在烦恼。如今能从酒糟中制出酒来,哪里还需要从‘其香居’赊酒来卖。只要每日收些酒糟,制酒便了。”
杜循并不知道韩家脚店,听了问妻子道:“这韩家脚店与你们熟识?”
母亲微微笑道:“这几个月在他店里卖羊蹄,走得熟了。这家甚是好人,我们家里卤的羊蹄在他们那里卖得又好,而且钱的账目清楚,从无错漏。那家里有一个小娘子月娘,比我儿小一岁,甚好。”
杜循听了笑着微微点头。妻子特意提到那家有一个女儿,想来是心中有些想法。儿子十七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合适的人家就该定下来了。杜家现在虽然穷了些,但有了这制酒的法子,不愁再重振家业。只要不再穷困,杜循这个乡贡进士的身份便就有用了,在地方上是头面人物。很多事情,朝廷都会要求乡贡进士这种人出面,而且可以给别人作保人。不要小看了这个保人,有了这一条,便就有了无穷好处。当然作保人,自己先得有像样的家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