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田丰回忆当天的战斗都有种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战栗,当时,他的部众已经伤亡殆尽,和他们混战在一起的莫卧尔士兵至少有一千人,而外围则是多达数千的土兵。他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但感觉就行一辈子一样地漫长,当他气喘吁吁,无力挥刀,闭目等死的时候,他意外地听到了响亮的明军军号声,那个声音在擦黑的夜晚是那样嘹亮,仿佛来自天堂。
莫卧尔人则完全被明军的军号惊呆了,他们很多人参加过前两次南亚战争,对于明军鬼魅般的急行军和快速突击印象异常深刻。莫卧尔上层为了宣扬本塞拉斯战役的成就,有意地蒙蔽了明军远征军撤离的事实,这样的好处是激励了新兵,但老兵则一直怀疑明军的jīng锐哪里去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莫卧尔士兵完全放弃了继续围攻田丰,迅速集结在帅旗之下,这些老兵深知与明军的jīng锐部队作战时维持阵线的重要。也许很多明军士兵不能理解蒙奇明军和远征军的区别,莫卧尔老兵却能一眼看出两者的异同:前者只是机械的作战工具,气势汹汹却一目了然;而后者,则是实实在在的杀戮工具歌喉利剑,纵横穿刺令人防不胜防。
莫卧尔人撤离战斗,田丰和剩下的十几个移民立刻如失去支撑的稻草人,瘫然倒地。然后,某个移民发疯一样地胡乱喊一句,回过神来的他们全部连滚带爬地往树林方向逃跑,不说武器,连鞋子掉了都不知道了。
剑兰听到军号声的时候,以为自己幻听了,但她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然后,高喊着“明军来了”的口号再次冲出去,实际上,根本不用她提示,听到熟悉的军号声,所有移民都冲出去了,甚至有些缩在林子深处的老头和小孩也cāo着木棍往外面冲。
莫卧尔将军一时之间有些发懵,他不知道从哪里能冒出一支明军,一个月前,他们击溃的一万明军已经是明军主力,审问和探听得知,南线明军残余已经不足三千,顶多勉强守住恒河下游,甚至有些海港都被放弃了。
明军控制西孟加拉已经两三年,跟随作战的土兵从上到下都带着明军打下的烙印,这个烙印是恐惧和服从,哪怕他们已经脱离了明军的控制,这个烙印也不能完全消除。亲明的土邦主被驱逐或者屠杀,沙迦汗用铁血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次在这里建立起莫卧尔的权威,但土著的追随终究只是表面上的,即使是残害明国移民的死硬土邦贵族,投靠莫卧尔更多也是出于对明军的憎恨,而不是他们对莫卧尔战胜明军有多大信心。
黑暗中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土兵结合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快做出了直接选择——他们逃跑了。土兵的逃亡,让莫卧尔人也有些担忧起来,他们并不恐惧,对于这些征战多年的战士来说,战死沙场不过是一种归宿,但他们还是不希望打一场看起来前景不妙的战役。
谨慎的莫卧尔将军在其它军官的恳求下,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士兵的意愿,将军队撤上一个利于防御的小山丘,一面安排轻骑,随时准备向大军求援。
数千土兵乱哄哄地逃跑(撤退),让山野间到处都是嘈杂的呼喊,这种嘈杂一直持续了很久,钻入山林的士兵满心祈祷不要被发现,有幸和莫卧尔兵会合在一起的步兵则尽可能躲在莫卧尔人的后面,祈祷明军不要那么快攻上来。
制造了战场大逆转的宋兵乙,隐隐约约看见满山遍野撒丫子乱跑的敌军,顿时冷汗像瀑布一样地顺着脊背往下流。宋兵乙是前殖民军的小小司号员,不是吹冲锋号的,饭堂开饭时才需要他吹上一嗓子,他只是个后勤兵而已,很羞愧,以至于许进臣整编部队时他混在土匪中没有出头。
吹冲锋号之前,带队的铁哥是这样对他说的:“卖号的,来一嗓子,乌七麻黑的,对面也见不着个人。”宋兵乙本来想吹开饭号,想想觉得不太好,就吹了冲锋号,他只会吹这两个调子。
边吹边走,土匪小队很快转过了一道山岭,然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满山遍野的土兵到处飞了。这些吹牛吹的一个比一个大胆的土匪,发现到处都爬满了人,并且肯定不是自己人,顿时尿裤子尿的腿软脚软,只当自己死定了,稍微有些胆的,也是胡乱朝着五六百米外的敌人开枪,并且总是忘记装弹。
剑兰冲出去没多久就明白没有所谓的明军,但她抓住了土兵溃逃的机会进入莫卧尔的临时营地,并肆意地放了把火。移民们没有剑兰的眼光,他们兴高采烈地追逐溃逃的土兵,据说有两个移民追击一个两百多人的土兵团队,追逐了十几里,最后迫使对方投降了,然后,这两个冷静下来的移民被两百多个俘虏吓住,立马扭头转身逃跑。
天蒙蒙亮的时候,剑兰在树林深处的营地检阅部队,很伤心地知道,包括支援过来的土匪小队,全部可战人员已经不足一百人,他们还要保护数百的妇孺孩子。昨天和昨晚的战斗,他们损失了上百的战斗人员和两百多个老弱移民。
没有时间耽搁,剑兰强令移民丢弃干粮以外的全部物资,然后,以数十老成持重者为主导,数十jīng壮为督导,半引导半驱赶地带着移民上路,一些走不动路的移民被剑兰强制丢弃在树林里——如果这个移民没有亲朋搀扶的话。移民们在她冰冷的目光下敢怒不敢言,一个暴起反对的移民被剑兰毫不留情地一剑割断了喉管,抽搐了半天死去。
莫卧尔人在天亮时候走下山丘,经过短暂时间的确认,他们马上展开迅速的追击,要不是土兵的溃散干扰了他们的判断,他们恐怕早就看出移民的虚实,然后毫不留情地发起反击。
剑兰一面督促移民赶路,一面不断安排敢死之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山林,或者伏击,或者制造虚假的痕迹。大量丢弃的金银财物虽然没能诱惑莫卧尔人,却成功误导了莫卧尔的追击部队。莫卧尔游骑兵沿大道来回侦查了几遍,损失了不少人马之后,肯定地做出了判断:明国移民没有沿大道逃跑。然后,莫卧尔将大多数jīng力放在了山林小道上。
许进臣与剑兰会合的时候,上千的移民已经不足三百,大多数移民都被安排为诡兵隐藏在树林里。
“我们反击!”许进臣未等剑兰发飙,立刻发表自己的声明,“莫卧尔人现在队伍分散,并且极可能误判我们的力量,我们有两百多武装人员,足够发起一次反击。”
剑兰很快同意了,交代几个人领着移民继续逃亡,所有武装人员整合在一起,迎着莫卧尔军冲杀过去。
莫卧尔人被剑兰安排的诡兵迷惑,以为移民已经分散逃亡,随即将队伍分散,他们认为移民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武装了,毕竟,他们追逐的是情报上的移民武装,而不是驻军或明军残余。三千士兵分散在大约方圆一公里的范围之内,山林阻碍之下,莫卧尔军除了本部的一千人,其它分队大多只有数十人。
莫卧尔将军得到分队损失惨重的消息,立刻率本队支援右翼,但远来的莫卧尔人远不如移民或者土匪熟悉地形,许进臣轻易地绕过了莫卧尔本队,转向进攻莫卧尔的左翼。
无奈的莫卧尔将军只好吹响集合号,他们损失了上百人,却还没有看出敌人的虚实。莫卧尔老兵认为他们这次真的遭遇明军jīng锐部队了,大概有半个营。
许进臣的战局判断能力,剑兰的战场判断能力和领军能力,将两百多乌合之众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借助山林的掩护,莫卧尔人仿佛笨拙的猩猩追打歹毒的黄蜂,被叮的满头大包却无可奈何。
莫卧尔将军在士兵伤亡超过三百的时候发狠了,他判断袭扰的明军没有对抗他的大军的力量,所有的进攻不过是掩护道路前方的移民,在这个判断下,他放弃了无力的纠缠,索xìng领军沿大道快速前进,追赶前方的移民。
许进臣看出莫卧尔人的意图,马上知会剑兰,然后,他们将所有人集合在一起,针对莫卧尔的一字长蛇行军队列,猛攻莫卧尔的后线。莫卧尔将军果断放弃了后线大约五百多人,命令他们就地坚守待援,他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追上并消灭明国移民大队,然后回身支援。
迫使莫卧尔后线转入防御状态,许进臣留下锁欢和一个小队牵制,叮嘱锁欢尽可能摆出猛攻的架势,至少维持一个小时。然后,许进臣故伎重演,再次切断莫卧尔后线大约五百人,留下剑兰领着一个小队牵制他们。
在第三次截断莫卧尔军后队的时候,莫卧尔将军感觉情形不妙,他的部队只剩下一千多人,如果再遭遇明军的沿途伏击,他的军队就要被彻底打散了。就在莫卧尔将军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击的时候,游骑兵报告发现了移民大队的存在,距离他们不到十里地,这让莫卧尔将军下定决心继续追击。
许进臣确定移民已经和第三个休息站的留守部队会合并且留守部队已经做好阻击准备之后,命令部众偃旗息鼓,静静地躲在树林里。
突入起来的安静让莫卧尔将军终于疑神疑鬼起来,然后,前队的交火让他确信明军已经撤出战斗,绕道返回阻击阵地了,因为前队已经报告明军的阻击阵地似乎经过细心安排,但准备仓促,这个报告让莫卧尔将军感叹自己的英明:明军的sāo扰不就是为了多出时间营建阻击阵地吗?
负责正面阻击的一百多人都是不怎么听号令的刺头,否则也不至于赖在原地不走。军事训练有个常识是:喜欢恃强凌弱的人都是蠢材,会将自己的感情sè彩带入训练,一开始是找乐子,但过不了多久,乐子没有了,他们便会垮掉,再也提不起jīng神(注)。训练有素的军队里不需要刺头,但刺头有时候的确能发挥出最强的作用,比如,他们的血气之勇,来自他们的桀骜不驯,原因是这些刺头总是自以为是地过高估计他们的才能,并且死鸭子嘴硬,硬挺起来的倔强比普通士兵强的多,运气好的指挥官可以依靠他们创造奇迹(几率大概万分之一)。
许进臣安排刺头正面阻击不是出于他的创造思维,不过是他无奈下的选择而已,要不是路上碰到了剑兰派来的求援骑兵,他甚至连提前通报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唯一可以依托的就是有利的地形:看起来像盘着一对钳子的螃蟹。原来想打伏击,现在变成了依托钳子打阻击了。
莫卧尔人攻破阻击线是许进臣认为的最佳出击时机,那时候,自认为胜利的莫卧尔军正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不过,这种做法无疑等于放弃正面阻击的部队以及阻击部队背后的普通移民。如果是久经沙场的明军军官,他们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最利于胜利的选择,但没有见惯生死的许进臣终究有些不忍,他只好在心底给自己借口说,如果阻击部队表现不好,也就只有牺牲他们了。
有利的地形,两门猪仔炮的作用,还有移民少年儿童(注)帮着装弹,阻击阵线的阻挡时间大大出乎许进臣的预料,也让莫卧尔将军气得暴跳如雷,许进臣出击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将军身边只剩下不到两百人的护卫,其他人要么派去进攻,要么躺在地上等死。
许进臣此时手上的兵力也不多了,区区八十多人,并且战斗力并不比莫卧尔兵出sè,但熟练cāo作的枪械终究占据上风,这个时代的战术多带有冷兵器时代的特征,火枪的作用更像是超长的长矛,并且杀伤力比长矛强的多——子弹更难以防备。
莫卧尔将军的卫队在接触前被打死打伤近百人,最糟糕的是身先士卒的将军被打伤了,肉搏战中,被火枪shè击打乱阵脚的卫队被冲的七零八落,虽然人数占优,却仿佛一群蚂蚁围绕一只蚯蚓,反而是民兵在任何方向都占据武力上的优势,而卫队的兵力优势很快在巨大的伤亡下失去。
发现将军危险的莫卧尔军慌忙从正面,侧面的战斗中撤下来,援救生死一线的将军大人,他们的撤离战斗太慌忙,自然免不了被狠狠追打了一路,那些刺头很多没发现许进臣的到来,还以为是自己击溃了敌人呢。
莫卧尔人会合起来还有六七百人,但他们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勇气了,许进臣在莫卧尔人会合之前就选择了撤退,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消灭这支莫卧尔军。
双方完全脱离战斗,莫卧尔人垂头丧气地在移民(民兵)的火枪火炮欢呼声中离开,他们的将军被简易的担架抬着,不知死活。
许进臣在休息站等待了一天,陆续归队的人员有两三百人,再次出发时,他们又有了五六百人,损失了一半。
莫卧尔军撤入就近的城镇,三千人已经不到两千,五千土兵更只剩下一千多,他们俘虏了大约三十几个明国移民,为了安慰受伤的心灵,醒过来的莫卧尔将军将这三十几人以异常残忍的方式处死了。
注:
该句话来自《星船伞兵》,电影《星河战队》的原著。
也许,战场气氛的适应能力,少年儿童要比成年人要强大,炮弹和死尸能吓住不少成年人,但小孩子,他们根本不会把死尸当成一回事情,纯洁的他们,顶多把死人当成“不会动的人”,没有太多是非观念,杀人对于很多孩子来说,也只是个比较“夸张”的游戏,也许,害怕爸妈的惩罚更多于来自伦理上的自责。不确切的资料显示,少年兵在战场上的表现比成年兵还稳定,比如在非洲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