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严并不求被救者如何如何,但如此冷漠行径仍令人齿冷,又加之乍闻残疾噩耗,一时间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慌,压上严心头。
想起家中负担,残疾意味着失去尚能温饱的工作,意味着家逢大变,意味着无力供养妹妹求学,严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多谈自己救人事迹,任凭热泪滚出而不自知。
“那个……严先生……”记者都有些不忍再问了,只是职业所限,不得不开口。
严一无所察,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记者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周后。
主治医生再三询问严:“你确定吗?虽然你这算是勉强康复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在家复健的效果不如医院康复中心好。”
“我确定,”严坚持要出院,“医生,你之前也和我说过我右手的康复几率不大吧?既然如此,何必再浪费钱。”
“可,说不定会有奇迹呢?总比没希望要好吧?”
严摇头:“不了,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如果我的经济够宽裕,说不定我还会争取一下,但……”
严只是摇头,医生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一周的时间,这里的医生护士差不多都对严熟悉了,说实话,在这个人人自顾不暇的年代,他们着实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挺身而出的。
尽管他们不一定做到,却不影响他们对严的好感,想为他做点什么。
医生咬牙:“你多住几天,医院这边费用我帮你争取!哪怕多一周也好,多一周对你的手康复希望也会大上一点!”
“大一点又怎样呢?不用这么浪费了。”
“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了!”医生显得比严本人还激动。
但严知道,医生也不过是个职业者罢了,不是医院高层领导,决定不了什么。更何况,补贴、减免又哪有这么容易争取呢?
这些天的“优惠”费用,严心知肚明,都是几个医生心善,自掏腰包的。
这份情他记在心里,暂时没能力偿还,但一定会想办法报答。他也不是个喜欢放空话的人,既然医生们顾忌他面子不想让他知道,他也不会不识趣地说破。
同情,有时候并不会让被同情者心里舒服多少;但不能因此埋怨别人的善意和帮助。不矫情地接受好意,同样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尤其是在经历了网络暴力的狂轰滥炸后,这种善意更加可贵。
不愿再提及自己的救人事迹,这种“不配合”的态度自然让媒体没有足够的素材,只能去深挖别的八卦。
有的记者心存敬意,有的记者为博眼球,总归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严不会怪谁,但言论对他就不那么友好了。
“消极”的救人感言,一点儿也不符合“正能量”的主旋律,许多网友调转枪口大骂严“装x”。
浑然忘记了,严才是救人的“英雄”,说的也都是现实的问题只不过现实总是赤裸且残酷的,英雄的眼泪又有谁会去真正关注呢。
“不配合”自然得不到宣传,传闻就连大领导都对他颇有微词,于是原本的“抚恤金”也没了下文。
“无冕之王”们理所应当地顺应“指示”,渐渐冷却救人的热度,就这样,一个牺牲了自己健康去救人的见义勇为者,竟然慢慢地被人遗忘了。
“被忘记也好,至少不用那么挨骂了。”严心里自嘲,他也是人,高智商不代表被人骂就不会生气,想得开也不代表心里就不会郁闷难受。
到底怎么了?人们的观念几时变成这样了?难道帮助别人还要忍住伤痛、配合地露出开心的笑容吗?
英雄原来是这么沉重的存在吗?
严在心里迷茫、自问,他不后悔救人,只是对自己的现状不解、困惑。
救了人,还要受到苛责,只因为他不愿说些漂亮话,竟然被人认为“挟恩图报”、“动机不纯”,只能说这个世道对于初心纯粹的人来说,过于责难了。
拎着提包,严离开的背影显得佝偻。
医生们驻足目送他离去,却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
喧闹的大街仿佛跟一周前没什么两样,变得只是他的心境,再热闹的景象,严也没有心思去看。
他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小屋,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
手机这些天充满电,但除了偶尔上网看看那些“正义的发言”是怎样角度清奇地指责他以外,再也不敢回一条消息、打一个电话。
通讯软件上已经变成红色点点的未读消息,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满得不能再满了。
这些,严都不敢去看他可以坦然面对其他人的质疑,因为他问心无愧,却很难有勇气面对亲人的担忧和好友的关心。
神色复杂地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口袋,不管那个还在闪烁的电话。
严一路回到自己那个狭窄的出租房门前。
正准备开门
嗯?
他低头不经意瞄到左下角门缝里蹭上的一小块泥土,脊背一凉。
他庆幸自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悄悄拨好报警电话,又塞了回去,右手藏在兜里捏着手机。
如果真有什么意外,右手也使不上劲,按一个报警电话反而更实际一些。
咔嚓!
门被轻轻扭开,没有什么异样。
谨慎地先推了一把,等了几秒,严才送了一口气进门,暗道自己太过小题大做。
正准备关门,一回头!亡魂大冒!
那张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脸随着门缓缓关上,从门后露了出来,狞笑着看着他:“我,可真是找了你好久啊……”
严大骇!
兜里右手下意识拨了出去!整个人却因为恐惧而肌肉绷紧,呆在那儿动不了!
还没来得及闪躲,眼前一片血红,失去意识……
意识模糊前,他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找上门来了,呵,这下报警也没用了……
无边的黑暗。
时间感和空间感都消失。
甚至感觉不到意识的存在。
等到严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强烈的恐惧感才涌上心头。
果然生死间有大恐怖!
这么一想,他带着后怕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几次睡醒又睡着,莫名的精力不足,他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四肢身体的触感也都不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每次短暂的醒来只能模糊感应一下周围,似乎很温暖、很湿润,下意识的安全感围绕着他。
直到某一天,他被强烈的排斥感“挤出去”,这感觉不太好,像是身处憋仄的狭道。
终于!能睁开眼!
他先是听见叽叽咕咕不懂的语言,后看到陌生的环境围绕着他的奇奇怪怪的人。
那模样和身体结构,让他第一反应已经不在地球了吗?
动了动无力的胳膊,努力看过去,是纤细的手掌和短小的手指。对比一下周围怪人们的身体比例,严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啊,原来我投胎出生了啊!
活着,真好。
带着对新世界的好奇和不安,强烈的困意又涌上来,身为婴儿的严又陷入沉睡。
“嘘,小点声,小家伙又睡着了。”
床边的人们轻声提醒,带着慈爱的目光望着睡着的严。
“像你,不是吗?”
“不,像你多一点。他真是可爱啊!”
“是啊,真好,他是我们的孩子。”
“嗯……孩子,快点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