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狱在重演严心中一层层遗憾和愧疚。

它并不如严原先想象的那样，充满强烈的痛苦，反而润物细无声。

一点点加重，一点点丰富起来，却像是一个小锤，由轻到重的敲打在严的心头。

黑气一直都在不停削弱着严的理智，让疼痛一直伴随着严。

疼痛，有时候既能让人清醒，也会让人沉沦。

持续的、恒定程度的痛苦，会一点点的刺激着人，就像是小猫毛绒绒的肉爪在你心头撩拨。

等到了情感终于决堤的时候，这份疼痛反而让你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之中，不可自拔。

苦海，不得挣脱。

地狱，也尚绵长。

一瞬间的痛苦，太短，不足以铭记。

长久持续的痛苦，太僵，尚且能习惯。

唯有一点一滴地加重、累积，最后一起爆发出来！

那份炙热浓烈到焚烧自己的痛苦，才能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跋足。

严的精神体一阵晃动，代表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眼睛酸涩，却不知道原来精神体对感受更是细腻敏感。

严唤了一声，默然地望着两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仿佛一点也不认识他。

脚步突然沉重起来，想要回头，尸山血海却紧紧跟着他，堵住了严想要后退的脚跟。

停一会。

可他不能永远的停下去。

而且两位老人的身影也消失在视线中，到了他身后。回望过去，也只有尸骸的京观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头颅、手指、大腿、肩膀……尸山血海中伸出来的部分，轻轻撞着严的后背，似乎在催促他前行。

良久。

才抬起这一次的脚步。

右脚脚跟离地，脚掌缓缓抬起，脚尖轻探前方，踩实了，整个脚掌覆上去。

这便是一步。

踏往前方，这次又有不同。

一具鲜嫩的、完整的尸体。

少女光洁的肌肤仿佛还有弹性，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

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她。

手指在少女脸庞上轻轻划着，严充满怜爱的目光。

“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啊，我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是失败……”

从见到父母的那一刻起，严就知道，梦狱已经开始挖掘他内心深处埋藏的恐惧。

梦狱并非有意识，只是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却是围绕着严自身的实力基础来设定。

也就是说，严此刻越强大，梦狱所映射到他自己身上的恐惧也就越强烈。

恐惧，并不一定要刺激感官，那是最下乘的。靠着声光的刺激很快就会遗忘脑后。

而润物细无声的恐惧，则来源于你熟悉的东西，正因为熟悉，当它展露了诡异的一面时，恐惧才更强烈。

这就是为什么惊悚片多是日常的画风，涉及到的场景都是平时经常接触到的，教室、卫生间、办公楼等等，因为熟悉才会害怕。

而更高级的恐惧，是源于人对未知的恐惧，来自于自己的脑补。只需要蒙住眼睛一段时间，黑暗中前行，被蒙住的人就会自己幻想起黑暗中的种种恐惧幻象。

严此刻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境地。

梦狱从他熟悉的人事开始，一点点唤起他的记忆，挖掘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父母年迈孤苦，幺妹韶华早逝。

正因为回不去，才会让严心底深藏了一份焦躁和臆想，害怕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到家中，发现时间已然匆匆，物是人非，一切不同。

可是，梦狱却还未走到尽头。

严忍着心里的酸涩，继续前行，他知道这些都是假象而已。

灰蒙蒙的朦胧。

凹凸有致的身材先映衬了出来，玉腿迈出，头戴冠冕的高贵女帝，深紫色的眼影妖媚，暗红色的红唇血腥。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阿……”女帝莲步轻踏，端庄和邪魅交织，华丽的凰袍高叉到腰际，莹莹如玉的大腿在裙袍下若隐若现。

严面皮轻颤，脚步不由得停下。

“理世……”

女帝饱满的唇瓣拉出弧线，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我现在可不叫这个名字呢……”

双手叠在腹间，款款而来。

女帝在严身旁站定，雀舌微吐，柔柔地舔弄一下他的耳朵，印下暗红色的唇印，呢喃道：“他们还在前面等着你呢……”

拉起面纱遮住半张脸，女帝笑意隐藏在薄纱之下，眼眸复归冰冷，气质凛冽尊贵起来。

摇曳着腰肢，轻缓前行，头也不回。只留下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血色的印记。

严心中并无旖旎，反而有些哀伤。

梦狱中的风花理世不再是像之前的幻象那样死气沉沉，而是灵动许多，就好像现实中的她真的如此一样。

可越是逼真，严心中的哀伤就越是浓厚。

是他亲手把风花理世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回想起来，这份陌生完全是咎由自取。

梦狱在挖掘严内心不想看到的画面，严也在正视梦狱展露出来的心灵弱点。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出现的人。

果然。

严极像是一块寒冰，浑身充满肃杀的凌厉，冰寒刺骨。他目视前方，像是没看见严。

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向严背后的尸骸中。

一米九的高大身影又从灰雾中走出。

枯瘦如柴，像是一截麻杆。

许诸沉声道：“老大，我们两清了……”

大步走向后方。

严眼眶微微湿润，脚步不停。

满头银发，双眸灰白的洛洛出现的时候，严感觉脸上有些温热，抬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痕澹澹。

洛洛露出一抹凄美的笑容，摸了摸自己霜发，略带羞意道：“严哥，我现在大概不好看了吧……”

严喉头紧了紧，想说什么，却只能扯出个勉强的笑容：“没有的事，洛洛你，还是很好看。”

洛洛像是听不见一样，摸索着投入背后的血海。

严深吸口气，明明是酸涩的揪痛，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明。

“原来这就是我，瞻前顾后是我，心狠手辣也是我。”

“做多必然错多，但错多仍要继续，错误是用来改正的，不是逃避。”

“什么都不做，可能没有错误，也可能全错。”

“哪怕畏惧也要继续走下去，这就是人生，容许犯错却不容许回头的旅程。”

严收拾好情绪，迎接下一站，如果没猜错，下一个就是梦狱的最后一站。

巧笑嫣然的少女背着手，微微前倾，似乎在等待严的到来。

“严叔，你要回去了吗？”

“你是……”

严第一次看见叶隐透的全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元气满满的样子，着实可爱。樱唇粉嫩，少女像是略施淡妆，粉黛俏丽，眉眼生动。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却好像看过了很多次一样。

可是，小叶子怎么会是最后一个心灵弱点呢？她难道有什么比之前的遗憾和恐惧更让严难以释怀的呢？

在严惊讶的目光中，少女居然再次开口。

这也是所有幻象中唯一一个说出第二句话的。

“严叔，你要回家的话，还会带上我吗？”

严身子一颤，陡然明白过来，这股不安来自哪里。

他一直以来都刻意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成功回去，那么这个世界的羁绊呢？都要抛弃了吗？

如果前世是被迫转世，那么今生就是主动割舍。

为了一方重要的人，割舍另一方重要的人，难道这就是重情重义了吗？

人性之难，难在两难。

叶隐透的幻象早已消失，严却再也迈不开那一步，哪怕他清楚的知道，这一步迈出就能清扫所有心灵弱点，消化干净这段时间的收获，闭关的目标也就达到了。

可是他怎么也踏不出。

先前所有的铺垫都成为小叶子的助力，所有的经历都凝聚在少女的这一问当中。

叶隐透是他最重要的人之一，她的幻象也承载了严最重要的疑问和选择。

“呵……”

严突然笑出声，神色透露出坚决。

“如果再犹犹豫豫，我跟十五年前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负责！”

严毫不迟疑地转身，扎进尸骸血海中。

“如果不能尽善尽美，那至少别让自己后悔！也别让爱我的人伤悲！”

“就算将来往事难追，大不了大家一起面对！”

此世羁绊与彼世执念，终于融合。

结习顿忘，渐入神观。

结习顿忘，神观转妙。

清净无染，证不空果。

洞入道妙，证无上玄觉。

幻象尽去，灵台清明。

四焚天梦狱已成！

“严叔？”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