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甘公公领着两个手下赶到天龙山玄武观寻找信真女冠,竟遇上了大将蔺东阳。只见那小道士绷着小脸儿上前道:“信真师叔, 客人来了。”
信真道姑转眼往这头瞧了一眼, 道:“数年前,官帽巷一位老先生寄存了些物件在我处, 说待他归西后自有儿孙来取。哪位是他之后?”说话间蔺东阳已搁下棋子看向客人,见甘公公在此甚为吃惊。
甘公公上前拱手:“在下便是。”
信真道:“老爷子说, 他会留给来取东西之人一篇文章作为凭证,孙公子可知道?”
甘公公想着,当是那首二十四韵的排律了。乃道:“待在下写与道长。”
信真微笑,跟蔺东阳打了个招呼便引着甘公公入了屋内。屋中设着文房四宝,甘公公提笔将那排律写齐全了。信真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恕罪。还请大人出示宝印。”甘公公遂从怀中取出金印来。信真双手接过金印细看良久,再双手奉还, 翻身下拜:“卑职见过公事大人。”
甘公公忙问:“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信真道:“后头四间屋子全是。”
甘公公大喜:“好!快些领我去瞧。”
信真便领着他到了后头,果然有四间上锁的大屋子。信真取钥匙开了门, 里头乃是一柜柜的卷宗。甘公公喜不自禁,连声夸赞。
出了屋子, 甘公公心下一块石头落地,遂想起前院那位来, 问道:“你与蔺大将军?”
信真道:“卑职奉命结交了些朝中大臣,蔺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她微微皱眉道, “大人……若非大人今儿来了, 卑职便得走一趟太原、求大人指示了。蔺大人此来仿佛有求我为续弦之意。”
“哦?”甘公公思忖片刻, “他已明着说了么?”
“尚不曾。”信真低头一笑, “卑职是女人。男人的意思卑职明白。”
甘公公想了会子道:“此事容我斟酌斟酌,你先莫要答应他、亦不可拒绝。”
“卑职明白。”
二人遂商议了会子如何运走卷宗。信真提议待皇城司安稳下来再誊抄一份存着,甘公公允了。遂重新锁上屋子出去。
甘公公心里有底,整个人都拔高了两分,负手踱步而出。骤然看见院子里蔺东阳与殷庄正斗鸡似的立着,马四立与小道童在旁一个拦着一个。“大侄子,算了算了!”“大官人,要打架出去打,我师叔这儿物件挺贵的,砸坏了你们赔不起。”
甘公公赶忙喝住殷庄。殷庄向蔺东阳一躬到地,退回甘公公身后一言不发。信真忙打了个圆场,拉着蔺东阳嗔道:“孙公子的祖父帮过我们道观一个极大的忙,蔺爷别跟他们家下人计较。”蔺东阳狠狠盯了殷庄几眼,亦松了拳头。
甘公公假意不认得蔺东阳,上前替殷庄赔不是,还自称“孙某”。蔺东阳少不得就坡下驴作罢。甘公公领着手下人遂告辞了。信真望着他们身影消失不见,因怅然长嗟:“那孙老爷每年给一百两银子的寄存钱,打明年开始便没有了。”蔺东阳哑然失笑。
离了玄武观,甘公公问殷庄跟蔺东阳闹什么。殷庄道:“卑职犯了口业,拿信真道长比做粉头,惹恼了他。”
马四立笑道:“此人瞧着斯斯文文的,倒是袒护女人,当场就跟殷小官人翻脸。”
甘公公不觉露出笑意。皇城司让人抖了底子,安插在蔺东阳府上的人也没脸呆着,已出来了。还有人盘算着给他塞续弦,若能不动声色将此女嫁进去倒是两下里齐全。心下暗自钦佩孙大人眼光长远。
下山依然是殷庄背着甘公公,马四立依然跑不过年轻人嚷嚷了一路,殷庄偶尔噎他两句。山间气象清幽。凉风拂面,野花杂开,溪水潺湲。转过山头,劈头见不远处瀑布斜飞、藤萝倒挂。马四立道:“大人,好景致!横竖时辰尚早,歇会子可好?”甘公公多年不曾如此逍遥,一口答应。
三人遂立在瀑布下头赏玩景致,马四立还吟了首诗。甘公公笑道:“好歹合了韵。”遂诗兴大发,亦作了一首。
马四立道:“大人这首跟卑职那首相类。”
饶是殷庄平素不苟言笑也撑不住道:“猫虎委实相类!”与甘公公互视而笑。
马四立指他道:“偏是你这厮狭促。诗词不过闲暇取乐罢了,好赖有什么打紧?”殷庄不答话,与甘公公再笑。马四立笑道,“小殷官人这闷坏的性子,却不知日后娶个什么媳妇。”
殷庄道:“不劳马东家操心,我已有了心上人。”
甘马二人兴味顿起,都问:“是个什么姑娘?”
殷庄面上忽起暖意,想了会子,轻声道:“爱笑,很爱笑。书上说,可爱的女孩子笑起来像太阳,说的便是她了。不知根究的都以为她必是爹妈宠大的,其实她是个孤儿,在养生堂长大。养生堂让她们这些孩子做活她就做,还做得极好。后来得了机会念慈善学校,她根基不如旁人却追赶得极快。遇事从不抱怨老天,只想着如何处置最好,从不沮丧。”乃微笑道,“正经应了‘朝气蓬勃’四个字。”
马四立瞧了他两眼道:“跟你这少年老成正好凑成一对。”
殷庄点头:“正是。”
马四立纳罕道:“毛头小子竟不害羞?”
殷庄也纳罕道:“跟心上人凑成一对不是好事么?害羞作甚?”
马四立嘀咕:“现在的年轻人……”乃仰头看瀑布,“待我再做一首。”遂于杂草乱石中来回踱步,足足转悠了一炷香的功夫,重摇头晃脑吟了首诗。
甘公公点头道:“比前一首好些。”三人一笑。
乃启程下山,返回太原。
当晚,甘公公进王府面见晋王,将蔺东阳仿佛有意求娶皇城司一位女细作之事回了。晋王大喜:“是蔺爱卿自己的意思?”
甘公公道:“是。这位同僚说,她还与其余几位大人有往来,求问上头可要答应蔺将军。”
晋王拍案大笑:“蔺东阳素来不爱粉头戏子,自打蔺夫人去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纳,原来如此!”乃下令,“答应,自然答应。”
“遵命。”甘公公迟疑片刻道,“额……这位女冠是位干办。她今儿似真似顽笑道,在山上看守卷宗极容易且安全。倘若嫁给蔺大将军,劳心劳力不说,还保不齐要被先头那位蔺夫人的娘家下黑手。”
“嗯?她想求个人助她?”
“不是。”甘公公有几分尴尬,“她说……额……若当真要调职到蔺府去,是不是该给她升个官。”
晋王怔了片刻,哈哈大笑。“好说。那就升一级吧。”
“谢王爷。”
晋王想想愈发好笑,又笑起来。
话分两头。贾琮正在马行哄女儿,有伙计报说司徒巍来访。贾琮咧嘴:“真来了啊。”乃命请进来。
只见司徒巍依然是大学生打扮,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手里领着个包袱笑道:“抱歉,打扰了。”
贾琮瞥了眼包袱道:“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送东西吧。”
“您老果真能掐会算。”司徒巍道,“烦劳王爷帮个小忙。这是我写的一篇论文。横竖王爷也要回京了,烦劳您帮我捎给燕京大学建筑系的王元教授。”
贾琮嫌弃的打量着那包袱:“麻烦。你寄给他不完了?”
司徒巍道:“恐怕路上丢了。你们家邮局又不是没丢过东西。”乃拱手道,“拜托啊王爷!”
贾琮嘴角一抽:“我堂堂摄政王帮你当快递员,多没面子。”
司徒巍道:“我帮着王爷劝说我父王答应修铁路。”
贾琮眼睛动了动,点头道:“这倒是可以考虑。”
司徒巍笑嘻嘻道:“王爷举手之劳,我还得费神想词儿,显见是王爷赚了。”
“你拉倒吧。”贾琮道,“修了铁路你们晋国能得多少好处,旁人不知道,四殿下你还能不知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爷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
“多谢。”司徒巍眼神一亮,拱拱手。
贾琮以为他托自己送论文只是幌子,后头定然还有重头戏。谁知这位干脆利落告辞了!贾琮愣了愣,站起来道:“年轻人爱好专研是好事,本王当然鼓励。”遂伸出右手。二人皆面带微笑,握手。司徒巍转身离去。贾琮在后头琢磨半日这厮捣的什么鬼儿。
遂将包袱打开,里头果然是一大本论文,拿线装得齐齐整整。略翻了翻,说的是太原吕祖庙的建筑特色。贾琮是个纯外行,看不大懂,遂将侄子喊来。
贾萌听他说罢撇嘴道:“三叔,我是文科生,建筑是理科的东西。我哪儿懂啊。”
“你不学历史的吗?这是古建筑啊!”
“隔行如隔山啊我的亲叔叔!”贾萌口里抱怨,手里接过论文来瞧。
贾定邦也跑了出来,像模像样趴在堂兄身旁跟着看。贾萌翻了几页,她也跟着晃脑袋。贾萌道:“苗苗看出什么来没?”
贾定邦指着论文上一副素描画:“这是房子。”
“对,这是房子。”贾萌托着腮帮子,“可你哥没瞧出这房子跟咱们住的有哪里不一样。”
贾定邦又指着素描左下角:“这是花花。”
“嗯,这是花花。嗯?那货画朵梅花在这儿干嘛?”
贾琮伸头一瞧,果然那素描画左下角画了朵简笔描的梅花。“他是腊月生的么?”
“谁知道。”贾萌往后翻了一页,另一幅素描画上也缀着梅花图案。
还要往后翻,贾定邦嚷嚷道:“萌哥哥!苗苗没看完!”
“行行,你快些看。”
贾定邦认真看了会子后页的画儿。“看完了。”
贾萌再往后翻了两页,又是一副素描,依然有梅花。他扭头看他三叔:“这位给韩老太君的画像上好像也有梅花。”
贾琮道:“我没认真看,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么?你娘挺细心的,你怎么就没遗传到呢?”
贾萌翻了个白眼:“说明你们贾家的遗传力度更强啊!”亲自跑出去隔壁屋子将冯紫英喊了过来。
冯紫英立时道:“有。韩府的那副画像上亦有梅花。”
贾琮抱着胳膊道:“可知这梅花是他的mark。又不是画家,弄这种标志是不是有点作?”
贾萌道:“不是有点,是很作。”
冯紫英对着论文思忖半日,道:“该不会咱们想错了?”
“嗯?”
“咱们让韩奇将他的画儿放入攻玉阁,以为淹没在名家画作中他那两笔素描便算不得什么,女眷们不会把他当回事。倘若他是画上有什么暗示之意呢?”
贾琮挠头:“冯大哥,我听糊涂了。”
冯紫英想了半日,站起来道:“我去韩家看看。”遂走了。
赶到韩府,冯紫英细看了许久司徒巍给韩老太君的画像,什么也没看出来,愁容满面。韩斐遂陪着他下楼散散心。慢悠悠踱步到了前院,可巧撞见韩麓从外头回来,笑同他二人打招呼。
韩斐问道:“今儿如何?”
韩麓道:“上次给蔺姑娘的绿林评话她早已看完,今儿又换了两本给她,还讲了南洋爪哇国主周小兰的故事。蔺伯儒也过来一道听,顺道给我帮腔。把他妹子哄得通身都有力气,当即求他教授自己武艺。这厮还挺聪明的。”她顿了顿,笑道,“对了,今儿李家来人了,说要李老太太明儿想接蔺姑娘过去玩儿。蔺伯儒还没来得及说话,蔺姑娘一口回绝,说这几日功课紧,就不玩儿了。她惦记着看评话呢,哪里得闲?李家那媳妇子有些失望。”
韩斐看向冯紫英道:“冯大叔,看来咱们没猜错。”冯紫英点头
韩麓叹道:“这个学期的期末kao shi我是赶不上了。大佳腊离太原实在远,早知道去念燕大。”
冯紫英心中忽然动了动:“小鹿丫,长安还有别人在大佳腊或京城念大学么?”
“有呀,不多。”
“学建筑的有么?”
“有。章文兰。”韩麓道,“章肃大人的孙子。”
“章肃是晋国中书侍郎,与你们老子交往莫逆,是吧。”
“是。”韩斐道,“晋国若修铁路,当是章大人主持。”
冯紫英心中已大略有谱了。“这个章文兰公子在哪个学校念书?”
“燕京大学。”韩麓道,“我们这儿的官宦子弟去燕国念书还有点偷偷摸摸的。”
冯紫英忽然笑了:“这误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