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在太平镖局与掌柜的签下合同。太平镖局帮她在明日中午之前搬走私房, 酬银一千两。白兰便问他们如何搬,掌柜的笑道:“这个么……”乃低声说了些话。白兰大惊失色。掌柜的正色道,“客官放心。既是做了这一行,名声最要紧。不然, 我们干脆做别的去,何苦来辛苦替人保镖?”
白兰迟疑片刻道:“只是我一时半刻上哪儿找地方存放?”
掌柜的道:“客官可以暂存在我们镖局,三天之内我们不收保管费。从第四天开始便得收钱了。”
白兰听了好笑:“你们倒真是爱钱。”
掌柜的理直气壮道:“开门做生意,不为了挣钱, 难道做慈善么?”
白兰想了想:“也罢, 就暂存你们这儿, 最多两天。到时候掌柜的可能帮我转运?”
“这个自然。”掌柜的笑道, “既得了客官一千两银子, 自然提供最好的服务。我们镖局有真本事。”白兰点点头。
三个人遂细说偷运私房之小节, 足议了小半个时辰才完。
离开镖局时早已过了中午,白兰并未去寻汇丰钱庄,而是领着小丫头吃了顿午饭逛茶叶行去了。她挑了长安城最大的一家茶叶行,进门便告诉伙计:“我要你们铺子里最贵的那种茶叶。”伙计欢喜得了不得——也没留意她的容貌。白兰心中暗想:从前妈妈所言竟是错的。合着在许多男人眼里, 钱比美人好看得多。
进府时出了点子意外,白兰那小丫鬟腰间的腰牌不知何时掉了,好悬没进门。些许小事并不打紧。回到院中, 小丫鬟得意洋洋跟旁的下人显摆白姨奶奶方才是如何买的茶叶,谁不知道她们爷们最爱吃茶?那几个都挤眉弄眼的。没过多久便有人溜出去了。
本以为今晚上男人会来, 不想过二更天了还没来。白兰坐在案前给黄寡妇写了一封信, 封好了拿镇纸压上, 吩咐关院门。
小丫鬟笑嘻嘻问道:“姨娘,吃茶么?”
白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惦记今儿买的那点子茶叶。”她大方道,“烧水去,泡出来大伙儿尝尝。跟着我,有的是福享。若在旁人院子,这辈子吃不上这么贵的茶。”小丫鬟答应着取茶炉子去,旁的几个丫鬟婆子忙不迭的说好话。
烹茶本是白兰的拿手手艺,这茶自然是她亲手烹煮。水入茶壶,清香四溢,丫鬟婆子们纵然各有心思,也被茶香所诱。白兰当真她们都尝了尝这茶,众人啧啧赞叹,恭维马屁不绝于耳。白兰听着极舒坦,款款的道:“不过是点子茶罢了。既然喜欢,就多吃些。日后还有呢。”众人欢呼,再奉承了一轮。吃罢茶,白兰自觉倦怠,连着打了三个呵欠,收拾睡了。小丫头道:“今儿我听人说,困倦会传染,见旁人困了自己也易困,原来是真的。”那几个听罢也有些昏昏沉沉,遂各自睡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几条人影悄然翻过白兰这院子的院墙。领头的直从窗户进了卧室,三两步跨到炕前挂起帐帘子,从腰间解开一个葫芦,对着白兰的嘴便灌。今儿在太平镖局,掌柜的给了白兰一包撒了迷药的好茶,方才白兰给下人们吃的并非在茶叶行买的那包。不多时白兰醒了,见帐外立了个男人,好悬惊呼。男人赶忙捂住她的嘴:“客官清醒些!我是孔镖头。”白兰睁大了,半晌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点了下头。孔镖头放了手。
白兰坐起来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孔镖头笑道:“客官,我们有腰牌。”说着,递给她一块。
白兰一瞧果真是她们府上的,大惊:“此物从何而来?”
孔镖头便简略说了说。那小丫鬟的腰牌正是让镖局的人顺给走了,连困倦会传染都是镖师们假扮闲聊故意说与她听的。得了腰牌,镖局一瞧不过是铜牌罢了,立时送去作坊仿制,另有人仿制他们府里下人的衣裳。那作坊本事高强,不到傍晚便仿制出了几十个,再匆匆做了点旧,天黑之后便已可用。
孔镖头道:“现在已查明,贵府太太明儿有批礼物要送去平安州高家。过了五更天,我们假扮送东西的早早出府便可。那会子守门的最是困倦,我们又有腰牌,不会察觉。纵然察觉,依着我的本事制住他一时便宜的很。”
白兰听罢赞道:“你们有如此本事,我这一千两银子花的委实不亏。”
孔镖头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做了这项生意,自然能做得下来。客官这点子生意算什么,我们做过比这大得多的。”
白兰点头道:“真真世有高人。”遂动手收拾东西。
太平镖局还带了些可背在背上的藤箱子,中有棉花、绳索等物,为的是搬运时不磕碰坏物件。白兰将要搬走的东西拿包袱包好了,镖师们帮着她一件件安置于藤箱之中,竟有十四箱之多。贴上封条,编好序列号写出单子来,一式两份,孔镖头与白兰各自按下指印。刚到四更天,孔镖头领人带着箱子走了,说是收拾马车去。白兰回到炕上假扮睡觉,实则再未合眼。
殊不知方才孔镖头哄了白兰。给她看的腰牌便是小丫鬟的那个,太平镖局压根没有去做假的,只翻墙而入罢了。因不欲让白兰知道自家擅翻墙越户,扯了个谎儿。这会子要出去,兄弟们背了货物,逾墙有些张扬。方才已迷翻了西角门值夜的两个男人,有位镖师在那儿守着。众人敛声息语往西角门溜,孔镖头在前头开路。眼看快到了,忽听旁边一座小院中有响动。孔镖头立时学了声猫叫让众人暂且停下。
那院子院墙很矮,孔镖头稍稍攀上墙头一眼溜过去,乃是一个妇人哭着在烧纸,呜呜咽咽好不可怜。再看这院子极荒芜,杂草枯黄满地铺着,显见多年没人住了。孔镖头微微皱眉。这么冷的天躲在僻静处烧纸,想必死者是被主人家打死的?火光映照出妇人的衣裳,竟是缎面的袄子。并清晰可见其容貌富态,连烧纸之姿都十分端庄,不该是奴才之流。孔镖头再朝这院子打量一番,骤然发觉有条人影悄悄匿在墙角。乌云蔽月,全然看不出那人模样,只借着烧纸的余光依稀分辨出是个女人。孔镖头心下纳罕,思忖了会子,依旧回来领着人前行。
不多时大伙儿麻溜的从西角门出去,孔镖头命他们先回镖局,自己返身回到方才那院子外头。妇人还在烧纸且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又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纸钱烧完,妇人也哭累了,呆愣愣的看着灰烬出神。火烬明灭闪动,不多时便堙尽了。妇人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一软、反倒跌坐于地。墙角那人依然在看着,一动不动。妇人又哭。这回没哭多久她便收了泪,慢慢站立起来,转身一步一步的走。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使尽了浑身力气。
直至她打开院门走出去,墙角那人才出来。借着云缝里依稀透下来一点子微光,孔镖头瞧出她是个婆子。这婆子提了把铲子,手脚麻利的几下便在院中一株大枫树下挖了个洞。返回身来,仔细扫干净了妇人方才烧的纸钱灰,将之悉数倒入洞中埋了。想了想,又往上头随手撒了几块石头。收拾妥了铲子扫帚等物之后,婆子回到烧纸之处,双手叉腰立着看了会子。虽院中昏暗不见其面容,瞧身形便可瞧出此人得意之心。
最后又巡视了一圈,婆子蹑手蹑脚走出去,返身将院门阖上,从怀内取出一支蜡烛来点着了放在地下,又取了根铁钎子探入门缝。孔镖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在一点一点将门栓拴上。而后蹲在地上清理干净滴下的蜡油,吹灭蜡烛。亏她那么大岁数天又黑,竟跟看得见路似的脚不沾地走了。孔镖头悄然跟着她拐过两个弯子,前头是一排矮屋。婆子轻轻溜进一间屋子,也不换衣裳,倒在炕上便睡。不一会子,屋中鼾声雷动。
孔镖头是个利索性子。耳听她睡着了,拨开门栓进去,抬手一掌拍晕了她。乃随手取被褥卷起这婆子,点着了案上的蜡烛,在这屋中略搜了搜。这屋子极小,炕头垒着三个箱子。孔镖头直取了最下头那个最大的箱子先查看。这箱子有个极厚的夹层,里头搁了个大大的油纸包。这会子也没空细看了。取绳子将油纸包捆上背在背后,孔镖头思忖片刻,从矮柜中抖出另一床被子来将这婆子裹了,原先那床丢回炕上,虚掩了门扛起人便走。
路过方才那个荒芜小院,孔镖头将这婆子刚刚插上的门栓又打开了。走进去寻出铲子来,半挖开枫树下那个埋纸钱灰的洞,随手撂下铲子。他并不知道婆子要作甚,横竖只不愿意让她得逞,又从婆子耳朵上摘下一只耳坠子来撂在铲子旁。算算时辰,西角门值夜之人也快醒了。他乃扛着那婆子直出西角门,与守门的同伴一道溜之乎也。
回到镖局,孔镖头将婆子安置于镖局后头一间空屋子里,又说了经过与掌柜的听。掌柜的皱眉道:“多管那闲事作甚。保不齐这婆子与哭的女人是一伙的?”
孔镖头笃定:“绝不是一伙的。”见掌柜的依然满脸不赞成,他解释道,“掌柜的没瞧见她那模样,事情皆在她掌握之中的架势。这婆子必有蹊跷。”
掌柜的一叹:“罢了,你人都抓来了。看看这油纸包里是什么。”
二人遂解开绳子打开油纸包,愣了。里头赫然摆着四五个卷轴。打开一瞧,乃是一整部金刚经。写经之人笔迹娟秀,想必是个女子。掌柜的瞧老半日,撂下经文打开柜子取电报机出来,吧嗒吧嗒发了封电报。孔镖头问发给谁,他道:“让朱桐这会子就过来。”
朱桐两口子正睡觉呢,值夜的通讯兵敲门把他俩弄醒了。刘净迷迷瞪瞪的道:“大半夜的闹腾什么,等明儿再去不成么?”
朱桐安抚了她会子:“我去去就来,你接着睡,连我的那份一道睡。”
刘净反倒睁开眼,嗔道:“不是说到长安之后有逍遥日子过么?哄的人家跟了你来。早知道我留在京里。”
朱桐笑吻了下她的脸颊:“是我的不是。我想每日睁开眼都能瞧见你。”
刘净哼了一声:“当我不知道这词儿是话剧里看来的?”话虽如此,已心满意足阖目而睡。
朱桐轻手轻脚下了炕,披衣而起,顶着一头夜风走了。
到了太平镖局,孔镖头细述今晚经过。掌柜的道:“我想着,假白兰不是姑子么?那个行事蹊跷的婆子又藏着金刚经。”
孔镖头架起二郎腿哼道:“掌柜的承认她行事蹊跷了?”
掌柜的瞪了他一眼。“朱先生,今儿白天,官府刚刚贴出了假白兰的画像,真白兰家里便有人偷偷烧纸,也太巧了些。”
朱桐点点头:“查查这哭的女人。”又问,“她们是哪家?”
掌柜的道:“正是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大人的妻弟丁博彰大人家。白兰的男人便是丁家四爷。”
孔镖头晃了晃腿:“丁博章现居御史大夫。莫非那姑子之事最终要绕到丁大人头上?”
掌柜的与朱桐齐声道:“他算什么?”“哪儿能是他?”
朱桐哂笑道:“丁博章再有本事,比平安侯爷如何?秦王的母家、祖母家都不放过,岂能容得下高家。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消化不良。”
掌柜的思忖道:“秦王登位时高家立下大功,秦王打心眼里信任高家,很难搬动的。他们想有什么计策?”
朱桐道:“眼下牵扯进来的,一个死了的姑子,一个逃跑的粉头,一个夜半烧纸的贵妇,一个来历不明的婆子。全是女人。光明正大在军中和前朝挑高家的错定是挑不出来的。唯有绕道别处朝亲戚下手。”朱桐挑了挑眉,“且是亲戚家的女人。”
孔镖头忽然跳下椅子往外跑,掌柜的问他做什么去他也赶不及不答。老半日,他跑着回来笑道:“哈哈!那婆子醒了。”
朱桐站了起来。掌柜的道:“醒了有何可笑的?”
孔镖头得意道:“她撬不开咱们的大佳腊弹簧锁!”